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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天分 (1)

覃思红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音乐的敏感,月琴一响就骨碌碌地转动黑眼珠,眼皮子随着节奏一眨一眨。她的哭腔都像是某种调式,而且,只要你一弹琴,她可以在五秒钟内破涕为笑。到了她两岁时,一见覃玉成抱着月琴要出去,就抓着寄外公的衣角不松,不让她跟着她就以号啕大哭相威胁。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店子里没人上门,小雅坐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读着那本《新旧约全书》,覃玉成便带着外孙女去了望江茶楼。每过几天来茶楼弹唱几曲,已成了他多年的习惯与享受,月琴可以帮他过滤心情,使他轻松愉悦。他照例选取了靠窗的座位,坐下之前,下意识地往窗外瞟了一眼。他发现,多年没见的白江猪正在浑黄的江水中游弋,露着一个灰色的背。正值仲夏,江里在涨水,水面离窗很近,白江猪的身子似乎伸手可触。他连忙抱起覃思红,让她去看。白江猪忽然跃出水面——它足有一个人那么长,肚皮白白的,就像半边月亮。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后,又哗地没入了水中。覃思红快活地拍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叫着,大鱼,好看,大鱼,好看!片刻之后,白江猪又从深水中游出来,昂起头,翕动着长长的嘴巴,亮晶晶的小眼睛直盯着覃玉成。眼神很忧郁,很焦灼,好像要说什么。

它要说什么呢?

覃玉成心里有些不安。白江猪尾巴一摇,转身游走了。覃玉成抱起月琴来弹,他发现自己指头发僵,弹出的曲子呆滞不流畅,心想,只怕有事发生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就有一帮人涌进了茶楼,他认出,是莲城师专的学生。他们都是一样的装束:穿没领章的绿军衣,腰里捆一条人造革的军用皮带,左臂上佩戴着红袖标,上面用黄油漆写着红卫兵三个字。为首的男伢戴副眼镜,跳到桌子上,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大喊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今天我们是专门来破四旧,横扫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的生活方式的!我宣布,从今往后,不许再开茶馆,因为它滋生着大量的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所有在这里喝茶的遗老遗少,都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造资产阶级的反!特别是你——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覃玉成——我们早就注意你了!你专门在这弹唱封资修的陈词滥调,什么狗屁《双下山》,不就是唱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调情么?据说还得到走资派的赏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就是要将你扫地出门!

覃玉成愣怔着,他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年轻的红卫兵们向他围过来时,他将覃思红紧紧地搂在怀里。随着一阵乒乓乱响,几张茶桌被掀翻了。茶客们抱头鼠窜,纷纷跑出了茶楼。一个女红卫兵从他手中夺过月琴往桌上砸,他眼疾手快,顺手拉了女红卫兵一把。喀嚓一声,碰断了两支弦轴。还好,月琴掉在地上后就没人管了,他赶紧拾起月琴,连同覃思红一起抱在怀里,夹在人群中逃离了茶楼。

回到南门坊,才晓得家里也出了事。另一拨红卫兵来过了,他们一进门就先打了小雅一巴掌。因为他们碰巧看到小雅在读《新旧约全书》,革命导师早就说过了,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你还敢顶风作浪看这种书?红卫兵要没收它,不识时务的小雅抱在怀里不给,红卫兵便不客气地采取了革命行动。接着他们又捣毁了客厅里的神龛,砸烂了赵公元帅的雕像和祖宗牌位。覃玉成进门时,木菩萨、祖宗牌位以及那本约翰逊牧师送的圣经,正在火盆里冒着青烟。

覃玉成关了店门,一家人躲在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高音喇叭播出的革命歌曲四下飘荡,口号声四处可闻,整个莲城都闹哄哄的。他们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晓得一个叫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来了。按先贤的教诲处世,凭着良心做人,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准则,至于政治,对他们来说是太高深莫测了。此时此刻,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平安无事。

天黑的时候,覃玉成到街上打一转,才得知,有此遭遇的不止他们一家。所有人家的神龛从这一天起集体消失了。他回家一说,小雅就舒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那个女伢真不懂事——小雅说的是那个打她的女红卫兵,不过小雅又说,既然打人也是革命行动,打就打一下吧,反正没出血,疼一下就过去了。覃玉成觉得她的话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好怪在哪里,于是摸了摸她的脸,见确实完好无损,就埋头修他的月琴去了。

接下来的局势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学校停了课,工厂停了工,机关关了门,都搞革命运动去了。闹革命的的也不再仅仅是学生,南门坊里就有好几个人成为了不同造反派组织的成员,成天戴着红袖章跑来跑去。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押着戴着高帽子的走资派集会游行,读最高指示,喊革命口号,唱语录歌。什么是走资派?覃玉成读了报纸才明白,它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简称。街头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都是针对走资派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揭露他们的隐私。覃玉成就从中看到,副市长季为民与一个护士私通,生下了一个六指儿。覃玉成很惊讶,但他不相信。有天造反派押着走资派游街从南门坊门前过,夹在其中的季为民转过头瞟了覃玉成一眼,那是惶惑的一眼,尴尬的一眼,无奈的一眼,覃玉成触电似的避开了。覃玉成不想让师兄觉得狼狈,在他看来,被打倒了的官员仍然是官员,是不该看他们的笑话的。

再接下来,局势就不光是看不懂,而且是非常凶险了。所有的造反组织都归顺到了“红色兵团”与“工造联”两杆旗下,这两大派经常在街上发生对峙,互相指责对方是假革命和反革命,自己才是真正的无限忠于革命领袖的革命派。他们像演戏一样齐刷刷地唱着同样的歌,喊着同样的口号: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要是不革命,滚他妈的蛋,要是反革命,砸他稀巴烂!辨论与争吵分不了输赢他们就拿起了棍棒、梭镖,后来还从军分区的武器库里抢来了半自动步枪和迫击炮。他们在北门街上筑起了工事,一面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一面向对方开火。枪炮声令覃玉成心惊,恍惚之间以为回到了日本鬼子横行的年代。

这日天阴沉沉的,枪声时紧时稀的响了一个下午,死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覃玉成很想把南门坊的大门关上,但是不行,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外来户,别人要进进出出,他已经没有关大门的权力。大门也多年经常性的通宵不关了。他只能关了自己的店子,吩咐小雅带着覃思红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吃完晚饭,一家人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但覃玉成翻来覆去快半夜了还睡不着,便下楼撒了一泡尿,在后院柚树下坐了一会。这时他听见自家厨房里有动静,一推厨房门,发觉被闩上了。他就叫了一声:谁在里面?一个压抑的嗓门说,是我。

他立即听出是季为民,而且还听出带有唱月琴时道白的韵味,蛮奇怪的。门闩拉开了,他推门进去,拉亮电灯,刚巧看见季为民粘满饭粒的嘴巴——他在偷吃他家的剩饭!季为民一伸手将电灯拉灭了:“玉成救我!”

黑暗让覃玉成恍惚,季为民的话像是从某个唱本中飞出,于是他也道白似的问道:“师兄,你为何而来?”

季为民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玉成,我被造反派关起来,两天没吃东西了!今天他们搞武斗打死了人,明天就要开设革命法庭审判我,加罪于我,判我是幕后主使,说是要为革命战友讨还血债。我趁看守我的人睡着了就跳窗逃了出来。这些人无法无天,我不逃凶多吉少,玉成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

季为民的声音急切而惊慌,不再像道白,这使覃玉成有了现实感。显然,除了逃跑,没有别的办法救他了。覃玉成又感到了多年前逃离莲城躲避日本鬼子时的那种紧张气氛。他上楼拿了几块钱,又把两件衣服和一包饼干放进一个黄色挎包里,然后拉着季为民,蹑手蹑脚地出了南门坊,直奔码头而去。

覃玉成找到一个熟悉的水手,租了一条划子溯流而上。他将黄挎包给了季为民,自己操起前桨帮水手划船。正是仲秋之际,夜空清澈,明月高悬,满河波光闪烁,桨叶打起的水花如同水晶迸碎开去。微凉的风擦拭着他发热的身体,非常惬意。桨声吱呀,水声哗啦,心变得非常宁静,他几乎忘记在帮一个人逃命。覃玉成回头瞟一眼,季为民埋着头,窸窸窣窣地吃着饼干,吃相极为不雅,看来他真是饿坏了。覃玉成用力地打着桨,每打一次桨,划子就要明显地向前冲一下,由此,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黑黢黢的岸,明晃晃的月,还有荡悠悠的船,都在缓缓移动,往事扑面而来。季为民在身后说:“玉成,还记得么,当年那个夜晚,也是一条这样的划子,也是你打桨,也是这么好的月亮……”

覃玉成说:“记得,只是可惜,没有师傅了。”

季为民说:“是呵,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想当年你是逃婚,而今天我是逃命,都是一个逃字,含义却是如此不同,你最终还是逃成功了,挣脱了包办婚姻的束缚,却不晓得我能否跟你一样,逃过这一劫,回到革命工作的岗位上去。”

覃玉成安慰道:“你莫担心,我会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避过这一阵就没事了的。”

季为民摇头:“你哪么晓得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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