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么我家,有两本。
第一本关于我外公和太婆。
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后来,我想到用这句话来形容他们母子之前的关系。
小时候,外婆家人还很多的时候。我记得,外公那次几乎气的发疯了,他把牙咬得紧紧的,只从牙缝里蹦出一些话,我听不出来,不过肯定是骂人的话,然后他似乎一下爆发了,当着全家人的面,一下子把手上的筷子狠狠地扔向了太婆。而太婆一直哭,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擦,说着辩解的话。记忆里只有这一幕他们把脸皮扯破了。后来再有,他们也不当着我们孩子的面了。
外公抱怨太婆小时候对自己很不好,他的耳朵也是因为太婆不重视没有及时治疗而坏掉的。他抱怨母亲在自己生病的时候,还要让年幼的他独自走很长的路去诊所,太婆说不是自己不想陪他去,实在是家里太忙走不开。外公恨恨地抱怨很多事情,太婆也总有辩词。
在这场战役里,我是支持外公的。从小和外公生活在一起,他是一个很会说笑,古灵精怪的小老头。和我那天在饭桌上见到的判若两人。
他很会挤眉弄眼逗小孩子开心,有的时候我拿起一样他不想让我动的东西,比如他那个用玻璃做的,有我一个脸大的茶杯(其实是罐头吃完了他不舍得扔留下了当杯子用),他就假装皱眉,撇嘴,向我撒娇,让我放回去,我就乐呵呵地看着他,然后乖乖听他话,放回去,然后拿起另一样他不想让我拿起的东西,他又佯装皱眉,这样的小孩子把戏,我们可以乐不此彼地玩一个下午。
他还老爱吓我。农村的洗手间在卧室后面,虽说不远,就在床后面,但还是有一段漆黑的路要摸瞎走。我就老缠着他或者外婆陪我,他就幽幽地吓唬我:“喵,喵,你看外面还有小猫,一把把你叼走了。”
我就气,但又没办法。然后他就笑嘻嘻地,下床陪我走过去,走到了还不忘再学几声猫叫吓唬我,我烦他,他又笑。走回去的时候,还会在我背后:“快跑,快跑,后面有东西。”看我落荒而逃,急忙上床用被子捂住自己地样子,他就从后面慢悠悠地笑着,迈着不健朗的腿走回来。
取笑我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快乐。有一次他来奶奶家接我,我正趴在饭桌上偷吃奶奶刚烧的菜,那个罩饭菜的竹罩子还在我的身上压着,因为罩子大概跟我差不多的长度,所以更像是我钻进了那个罩子趴在桌上,偷吃东西,他从门外一眼就看见了,一直笑话我:“这么贪吃,跟小猫一样。”我在心里忿忿不平:我打不开那个罩子,又想吃东西,还能怎么办啊。可是,看见他笑得那么高兴,我也不忍心扫他的兴,就直直用眼睛瞪着她。
小时候贫困的生活,在外公心底扎了根,即便现在生活宽裕了,他仍很节俭。人走了,必须要关灯,煤气灶能少用就少用,好几十年的衣服都还在穿,可能他衣服样子颜色总是灰灰的,我一直以为他一年都穿一件衣服,直到看见外婆在洗外公的衣服,我才相信外公是有衣服换的。
剩菜剩饭总不舍得倒,冬天还好,夏天天气热,东西很容易就馊掉了,可是他还是要留下来自己吃,舅舅总劝他倒了,不该省的地方就不要省,他们也因此吵过架,可是,外公还是会执拗地留下那样菜,偷偷自己吃掉。然后,把新煮的热饭菜摆满整整一桌,迎接放学下班的小辈归来。
他很宠我,我一度觉得自己现在这个难伺候的脾气都是他那个小老头从小给惯出来的,外婆也是帮凶。也许是从小吃不饱的经历,让外公养成了饿了一定要吃,要不然胃就会像他一样坏掉的念头。
因此,在吃这一方面他们俩绝没有亏待过我。有一次,我指着桌上一样零食问他可以吃吗,他就豪爽的说:“外公家的东西都可以吃,你看到什么想吃就拿去。”一边还用手做着把东西推给我的姿势,从此我就像拿了御令一样,就更猖狂了。
若是半夜饿了,不论多晚外婆都下楼,到厨房打开煤气灶,给我和弟弟煮面吃,有的时候是炒年糕,我总觉得外婆夜里做的比白天三餐做的更好吃,热气腾腾的一碗面下肚,瞬间赶走了肚里的饥饿感,留下的是大大的满足感和一丝罪恶感,不过外婆说:“睡觉之前两个小时不吃东西就不会长胖。”我巴不得晚睡多看会电视,那一丝的罪恶感也随着外婆的劝慰烟消云散,更何况还有外公在一边:“没事没事。”的鼓励。明晚自然还要继续!
可是,每天五顿饭,胃是养尊处优了,肚子上一层层的肉也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愈发丰满了,小时不知,长大才晓后悔,可惜也只能摸摸肚子,默默感到一阵忧伤。
幼儿园放学后,他有时会骑着小电瓶带我去一家店,这个小老头虽然抠门,但却毫不吝啬给我买烤肠的钱,那家店的摸样位置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白白的墙,有秋千,秋千的线上缠绕着绿叶藤子,我们俩就坐在秋千上,他用力摆腿让秋千动起来,我嫌不够高,他就更用力,烤肠真的香,他笑得也是真高兴。我以为那一家的烤肠味道是独一无二的,长大了才发现,所有的烤肠都是一个味道的,吃了太多次了,已经没有第一次吃到时记忆里翻腾出的无限想念和惊诧的感觉了,把味道冲散了,现在却感觉不到什么香味了,如果有,也是香精味。
他把自己的痛苦掩藏的很好。几乎不提,永远微笑对着我们。好像这是成年人都拥有的一种能力。他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些事,我也只是偶尔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坐着,弓着背,默默叹气,他抬头看见我了,也就拉开嘴角跟我笑笑,可那掩盖不住他眼角的泪,人老了,连流出的眼泪都是浑浊的。
外公有一次问我爸:“换做是你,你忍得了吗,这样的人。”爸爸劝慰他说:“都过去了,事情都回不去了,没必要这么计较了。”可是,显然外公放不下,他也只是算了,不再提了。
太婆爱自己的儿子吗?至少在外婆逗乐喊外公“老不死”逗乐,我也觉得好玩,跟着叫的时候,她会用蒲扇拍拍我,用表情告诉我不要这样,在他儿子又吃舍不得倒,馊了的菜的时候,她会趁其不注意把盘子推远一点。
一位母亲给了自己的儿子不算幸福的童年,我知道的事,总结起来也就是这句话。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只能试着站在孩子的角度想,如果我的母亲在我小时这么对待我,我对她也不会有爱吧,可能,在成为一位母亲前,我无法理解太婆的作为。
另一本经是妈妈和爷爷奶奶的。
妈妈对奶奶不是很喜欢。她认为我大爷爷英年早逝的原因与她和现在的爷爷有关,她一直觉得爷爷奶奶人品不好。
小时候,我大多时间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轮流带,我的弟弟只比我小一岁,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后来我想了想,我是第一个孩子,理因抱给爷爷奶奶逗趣,至少在爸爸的理念里应该是这样的,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被邻居的几个叔伯叫着“没妈的孩子”长大的,那时对妈没有概念,她是个只存活于奶奶嘴里的人物,是“妈妈不让你看那些”之类,这样的话中存活的妈妈,因此我对他们的话也没有过激反应,只知道他们在拿我逗乐,不过据我奶奶说,我是有因为这些话哭着跑回家过的,只是我忘了,不过这些事,忘了也挺好。
妈妈总说,奶奶给我养的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好看,她抱回来养一段时间就又白回来了,要不是你爸.......她总是在我面前用这些话攻击奶奶,其实我挺想问:“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抱回来?”而后,永远都没有那半句。
她也爱说我爷爷是个不好的人,她说因为奶奶回家做饭晚了,爷爷就把饭桌掀了,她不说我也知道的,因为爷爷发怒大吼翻桌子,奶奶掩面哭泣跑出门外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当时就想,别人会怎么得知这件事呢,很奇怪是不是,为什么我就一定能预感别人会知道这件事。不过,妈妈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直忘了问。她故作玄虚地说:“这种事情还很多,你现在还小所以不跟你说,你长大了我慢慢跟你说。”说的就好像,她很会保护我一样。
上小学的时候,逢年过节,他们俩总要为到底是去外婆家还是奶奶家这个问题吵一架,追根究底是妈妈对奶奶的不满,小到清明节,大到春节,吵到我都要摸出规律了,最严重的一次他们把电视机砸了。爸爸说的最多的话除了跟我和弟弟说,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就是跟外公说:“你当初知道我家的状况,为什么还要嫁进来。”更别提,妈妈会来奶奶家吃饭了,小时候,她倒是来过几次,一回到车上就开始絮叨,海鲜都是糊的,还一直劝你多吃,爸爸在旁边打圆场,那是热情。回到外婆家,继续跟太婆絮叨。甚至,在外逛街遇到熟人,也要讥笑着提几句,我站在一旁,心里想:家丑不是不可外扬吗。
以前很想控诉他们,为什么这么自私啊,家庭的恩怨毁了一代人还不够,还要把下一代也卷进恩怨之中吗,你们不自私吗?在一个孩子面前说从小养育她的人是个居心不正的人,让我们不要叫他爷爷,墙上挂着的才是爷爷,而那个人是你的母亲,你该如何呢?
幸而,我们长大了。外婆家人越来越少了,外婆外公住进了舅舅家帮忙带两个孙子,太婆则在他们的要求下住进了养老院,而我们则回到自己家继续工作学习。这些事情,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老人们地衰老被封印进了记忆的匣子里,只在深夜他们回忆起往事,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对于我们小辈们而言,也许是更小的事吧。
总是有很多事情是说不理清的,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一个在校高中生。所以,大多时候,我们选择暂时忘记,因为这样才能生活,才能拿起笔心无旁骛地算数学题。如果真要算起来,爸爸妈妈就不可能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因为其中的一件事牵扯起来,后面的桩桩件件都会像一个线团子一样,缠绕纠葛,哪里事起,哪里是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