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纪青辰揣着好不容易买到的红枣糕,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他想了想,看了看天色,应还未到饭点,便到溪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眼前是一片碧波荡漾,手里的红枣蛋糕不甘寂寞地把香气透出包裹的荷叶,隐隐绰绰地撩拨着小男孩的味蕾。
在溪边坐了一会儿后,年仅四岁的纪青辰小手轻颤,正想把包裹美味的荷叶拨开,却忽然想到家中已怀胎数月的母亲。懂事的他忽然愣住了,只是泄气一般叹了叹,稚嫩的小脸上嘀嘀咕咕:“妈妈也喜欢吃甜的东西,我带回去分她和弟弟妹妹一起吃。”
想到这,小青辰单手一撑,直起了身子,又扭头继续往月牙湾的方向走去。
而另一边,在宏星化油器工厂中——
穿着工服挺着啤酒肚的戴总管忽然让总装车间里的大伙停下手里的活儿,把人都召集到了一块。
“……咳咳,大伙都到齐了?”
“到了。”
“都到了。”
“戴总管您有事就说吧,我们小组的工作还没做完呢!”
“就是啊,这个月的工作份额还没完成呢!”
“……呃,大家伙先别急,今天是有好事儿要告诉大家。”老戴顿了顿,想起上头刚刚通知的消息,顿时又挺起腰板。
“啥事啊?”纪善明疑惑出声道。
老戴也不卖关子,就“嗨……”了一声说道:“话说上次五一劳动节,咱厂里不是奉了上头的命令赶工,就没放假嘛……这次是咱领导体恤咱们基层的同志,想趁着美国人拖欠咱货款的这两天给咱工人放个假,让大家伙都开心开心,昂!”
闻言,车间里的工人们顿时哗然:“什么?拖欠货款?又是那群不要脸的老外!他们都多少次拖欠了!”
“就是啊,这放假了说得好听,可工资又给扣了,咱可找谁说理去啊?”
“……”
见状,戴总管尴尬地挠挠头,心里却也在暗骂洋人不守信,但面上还是好言劝道:“同志们,同志们,且听我一言啊。”
众人暂且安静下来。
“害,其实我也知道大家伙儿的都对咱这份工作充满热情,热爱,都不想离开咱们一块的家,这个充满机油气息的美妙厂房……但是呢,咱也得摆出架势给那臭不要脸的老外瞧瞧呐!让他们拖欠咱货款,咱就先罢工不干!等那老外把款补上了,再不敢欠了,上头领导自然也会给咱发工资,说不定还有不少补偿呢。”
工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站在板凳上的老戴见状不妙,便朝纪善明使眼色,想让他出来起个带头作用。
其实此刻年轻的纪善明也是不太想“放假”的,但由于戴总管要求,他只好站出来,说了一句:
“我服从领导的安排。”
“欸!对对对,就是这样,大家听到没,都向小纪学习!咱不要给领导添麻烦……”
“但是……”纪善明话头一转,“戴总管,您总得给我们一个期限吧,何时复工啊?大家也得靠这份工作养家呀!”
“对啊!”
“是啊,总管您说个期限吧。”
“……”
“这……”老戴面露难色,其实他也不想回家带孩子,但这次据说是上头因为洋人拖欠货款,导致这个月的工资很难发出来了,所以只好先让工人回家,也让厂里的机器歇歇,减小损耗。
但事已至此,老戴只好沉吟片刻答道:“那要不……两周?”
“哗!”
“那也太长了吧!”
“是啊,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小孩要我供呢!”
“……”
“那……一周?”老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
“一周也太长了吧。”
“放了这一周假我们一个月15块的全勤奖都没了啊!”
“就是就是……”
老戴无奈了:“那你们想怎么办,不是我非要赶你们回家,这实在是上头没办法了……总不能让大家白干这么多天吧?”
人群再次陷入嘈杂之中。
这时纪善明又站了出来,只听他对戴总管说道:“要不这样吧,总管。您先给咱们放三天假,趁这三天您向上头建议一下,让他们赶紧催到货款。然后我们这边过三天先复工,如果货款实在不到呢,上头就先发大家半个月工资。之后等货款补齐了,再给大家补全,顺带再发点赔偿。您看能跟领导商量商量不?”
闻言,老戴陷入了沉思,周围工人也觉得可行。
“那行吧,我试着跟领导建议一下……你这建议还蛮有水平,上头应该会同意的。那就先这样吧,大伙的先散了,回家做饭带孩子咯!”老戴一拍掌,便从板凳上下来,周围的工人也一哄而散。
画面一转——
太阳高悬接近一日中的最高点时,纪青辰已回到了家中。
厨房里母亲陈华芹正挺着孕肚忙碌着,将隔壁老刘送来的鲜活海鲈宰杀、去鳞、下锅……两家人是很好的邻居,刘海涛恰好知道今天是小青辰的生日,于是挑了一条今早刚收获的大鲈鱼,让自己的儿子刘小涛给纪家送去。
而此时的纪青辰则在家门前的大榕树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红枣糕掰下一小块,递给了一旁垂涎欲滴的刘小涛。
单纯天真的孩童在苍碧的大榕树下相视一笑,围坐在榕树旁,一齐把手里的一小块红枣蛋糕吃下。霎时间,红枣的清新与蜂蜜的香甜,盈盈地绕在二人鼻尖与口中。
“哇,”小涛夸张地砸吧砸吧嘴,大声称赞道:“小青你这蛋糕真好吃!”
听着刘小涛的称呼,纪青辰很是无奈,“小涛,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青,那是《白蛇传》里青蛇的名字欸。”
“可是小青比小辰好听嘛。”刘小涛嘿嘿笑着。
“……”小青辰翻了个白眼,瞥到视角里的秋千。
“我请你玩秋千,你不要再叫我小青了!”
“好啊好啊。那我叫你什么?”刘小涛羡慕地看了一眼小青辰爸爸为他做的秋千——他爸爸可从来不会折腾这些!
闻言,纪青辰稍作沉吟,道:“你叫我青辰就好了。”
话音刚落,没见自己的好朋友回应,小青辰抬头一看,便见刘小涛已经坐在了自己的秋千上,还招呼着自己去推他。
“来了来了。”小青辰无奈地摇摇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当太阳日头升到最高,一阵“叮铃铃”的车铃声在不算宽敞也谈不上狭窄的榕树巷响起。
“哟,小纪,下班回来啦?”一个蹲坐在家门前抽烟的中年大叔招呼道。
“嗯,刘哥,你吃了没?”纪善明微笑着点头问候。
“我吃完啦,我家小崽子还在你家呢,听说今天你儿子生日,他还想去你那蹭顿好的呢!”
“那好,我先回去了,刘哥你要一起来么?”纪善明已把自行车停在榕树旁,又跟刘海淘招呼一声。
“不啦不啦,我都吃饱了还去蹭什么饭,你赶紧进去吧,你家里的小孩都等急啦!”刘海淘乐呵呵地摆摆手,示意纪善明先去吃饭。
纪善明再次点头示意,这才迈步走过自家门槛。
“爸爸回来啦!”
一进家门,儿子的欢呼声便扑面而来。厨房里的老婆正把一盆香气扑鼻的海鲜杂烩端上餐桌。
看着餐桌旁期待已久的俩小孩,纪善明对刘小涛点点头,随后搓搓手,便叫道:“都去洗手装饭,我们要开饭了。”
“嗯!”俩小相继点头,便横冲直撞地跑进厨房,洗完手快速端出了两碗饭。
妻子也坐在了他的身旁,看向儿子的眼中柔情似水。
“近来肚子都还好吧?”纪善明关切地问道。
“还好,就是晚上孩子有点闹。”陈华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孕肚。
“那……先吃饭?”纪善明搓搓手,举着筷子迫不及待地试探道。
“噗嗤,吃吧吃吧,没人拦着你。”说罢,陈华芹便自己动筷了。
外有顶梁柱,内有贤良母,室仅二三间,人人带笑颜。仅仅两层高的砖房中此时蔓延出一种名为幸福的味道。孩童天真无忧地争夺盘中的佳肴,年轻的大人们前程无虑,只只心念彼此与家。
待到茶饱饭足之后,刘小涛抹抹嘴,便跟纪家人道别回家。
虽然许多平日少买的海鲜吃得尽兴,但一片狼藉的餐桌却让陈华芹犯了愁。
见状,纪善明连忙出声道:“你先回房休息吧,这里我来处理。”
“好。”妻子点点头,便扶着自己的孕肚先上楼了。
一旁的纪青辰睁大眼看着爸爸。
“你留下来帮我。”
“哦……”
“弄好了有礼物。”
“好!”
二十分钟后,青辰拿着爸爸用铁条折的一个五角星,开开心心地上了楼。
纪善明则摸出口袋里剩下的十几块钱,在橱柜里找到自家存钱的铁盒。
打开铁盒后,纪善明细细清点盒子里的钱财——算上刚放进去的十三块八毛五分,里面一共有八十三块七毛六分。这些钱如果省着用,应该足以撑过接下来三个月了……纪善明想着,又为老婆肚子里的孩子犯了愁——老婆怀孕六个月了,这意味着除非迫于无奈,不然就不能让她参加工作。而自己每个月约有45块的工资,除去自己和老婆两人的各项社会费用,家里的水电,约还能剩下30元左右。30元,一家三口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得给老婆买些营养品……这恐怕得省吃俭用了。
…………
另一边,县镇府的沈秘书下了班后,便忧心忡忡地回到家。
此时的顾婉清正和女儿一起,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个年代难得的18寸彩电的节目。或许是察觉到丈夫回来,顾婉清转头望去,便见沈文轩一脸愁绪地坐在了一旁。见丈夫神色不好,她便出声询问道:“怎么了文轩?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闻言,沈文轩只是叹气一声——他很少跟家人诉说工作上的难事。
“没什么……先吃饭,月滢也饿了吧?”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干部看向女儿,脸上顿时露出柔和的笑容。
“饿!”小月滢点点头。
“那,刘妈,我们开饭吧。”顾婉清对厨房里的保姆招呼一声。
“欸,好的。”刘妈答应一声,便将保温柜里的饭菜一一端上餐厅的饭桌。
沈月滢被母亲领去洗手,仍呆坐在原地的沈文轩面露犹豫。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洪灾粮食减产的事告诉妻子呢,毕竟她的父亲也是省内颇具规模的粮油承包商……
饭后,把女儿哄去午睡后,顾婉清把丈夫拉到一旁,轻声询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从回来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安的……”
闻言,沈文轩只好叹气一声,坦言相告:
“唉……今天早上我在县长那看到一份报告,上面说今年咱们县周边的洪灾冲毁了大面积粮田……粮食减产也还罢,但是县粮库那边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库存竟不足一半!只怕下半年后,咱们县吃粮就有困难了。”
顾婉清一愣,随机又问:“那就不能从外面运进来吗?咱这不是刚修了新公路吗?”
沈文轩只是苦笑:“是修了新公路没错,可你不是不知道,以前咱青城四面环山,车辆进出通行困难。现在虽然修了新公路,但那条新公路狭窄不说,还都是盘山道,十分难行。而且受灾的不只青城一县,还有沿潘江水系一带都遭灾了。这粮食要是从外地运进来,只怕运费成本就要一大笔钱,等卖到市场,咱普通的老百姓还有很多人吃不起!”
“那……那可怎么办呀?年轻的顾婉清迟疑了。
“所以我在考虑,趁着现在粮价还没上涨,能不能让你爸那边先屯一批运进来。然后我和县长商量商量,在下一季稻米成熟之前,县里先恢复粮油管制,百姓们都领粮票购粮。”
闻言,顾婉清沉吟片刻,说:“那我先问问我爸,如果可以的话再跟你说。”
“好!那真是谢谢你了!”沈文轩满是感激地看向妻子。
“嗨呀,夫妻之间说什么谢谢。你先去休息吧,下午还要上班呢。这个点我爸应该还在搓麻将,我给他打个电话去。”
“……”
与此同时,青城县辖区,花冈村——
携着泥沙碎石的山洪从山涧山坡上倾泻而下,如雷的响声似是大自然满含怒火的咆哮。一路袭来,滚滚的洪水冲垮了石堤,压倒了林木,卷走了泥沙,荡过一片硕实垂落的稻田……
村里几座不够结实的房屋被洪水冲垮,木栏里围着的牲畜家禽也被泥水卷得不知所踪。一群村民躲在洪水难及的小山上,面面皆是哀愁与悲苦。
“这……这可怎么办啊,我家的田,我家的猪,我们家一年的口粮和积蓄啊!都没了,都没了!!!”一个中年男人弯下他本就有些佝偻的背,双手捂脸。
大概是远处的风沙吹进了眼——待他再次抬头,我们隐隐看见这个男人的眼角已留存着泪痕。
“陈哥,陈哥!陈哥你先别急啊,万事总会有办法的。”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搀扶着他嘴里的陈哥,其实他一家也在这场洪灾里失去了很多东西,他却仍在劝着失去了一切的后者。
矮矮的山头上满是失去财产和前路未知的愁苦。
可就在这一众的悲哀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出来。
在众人不解的眼光中,他缓缓开口:
“我们去县里求助。”
“受灾的不只是我们这些人,县里不会抛下我们。国家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