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小儿子回来，唐老爷马上收起笑容，近边的卫夫人倒是热切地叫志鹏快坐下。唐志鲲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顾吃菜。
唐暮雨好久不见小弟，站起身，招呼道：“鹏鹏，才回来呀，来来来，坐我这来。”随即示意仆人在自己旁边加张凳子。
志鹏站在门口，偷瞄父亲，老唐爷低头不做声。
“弟弟，你长个儿了！连小胡子也出来了，这才两年没见，成大小伙子了！”暮雨继续缓解着气氛，事实上，她的确也是很想念这个小弟，家里，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唐志鹏走过来瓮声瓮气地：“爹——娘——哥——姐姐——”
卫夫人看看唐老爷，唐老爷假装严肃，她当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到绸缎庄里学徒啦。那可是大生意，这手段要是学成了，那将来没准可就是自家绸缎庄的掌柜的，呵呵呵……”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这生意是这么好做的？这生意要有你说的这么好做，那这阴山县我看人人都能做大生意，发大财了。这要吃得苦中之苦，才得为人上之人。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唐老爷虽是让夫人别夸小儿子，心里还是为小儿子能有这样一份学徒而骄傲的。
本来这书香世家，男孩子都应该念书。可是这唐志鹏从小就受不了那些子曰诗云的，但凡是圣人之言，他是一句也看不进云，可是那些奇门换捣鬼的书呢，却是看起来就撒不了手。
唐老爷教训了整整十年，终于明白这小儿子这辈子，无论如何是读不进圣人的书了。于是，才托人找了一家阴山县最大的绸缎庄，让他在里面学徒。
当妈的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活计的期望，这真让唐志鹏倒吸一口气。
唐志鹏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把活儿给辞了！”
“什么？”唐老爷刚夹起一块鸡屁股，就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卫夫人、暮雨也觉得突然，卫夫人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只有大哥志鲲，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
唐老爷对着志鲲道：“我说志鲲，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多久啊，肯定又叫人赶出来了！”
志鲲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账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唐老爷又对着暮雨：“暮雨，你说说你这个弟弟，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唐家祖上，出过一任奉直大夫，一任宗正少卿，还有四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上学是什么都没学会，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唐老爷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唐志鹏。
唐志鹏心里不服，却不做声。
暮雨说：“爹，吃饭吃饭，不干就不干了，小弟就是什么都不干，咱家也饿不着他，再说了本朝连科举都不开了，哪还有什么大夫少卿，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志鹏？”
唐老爷历来爱这个女儿，稍微平静一些：“不是，本朝又不是没开过恩科，将来也未必便不再开科恩，我就不信靠着放羊，放马，就能治得了天下！”
“爹，你死了科举取士的心吧。如今的天下可是人家的天下，人家讲究的是快马弯弓。”暮雨本来有才，见识远超一般无知男子，对于天下大事从来是有主见的，“如今的这朝廷啊，从上面的大汗到下面的百户，有几个人认识字？你那些圣人之言，道统之学，对人家来说还换不了半斗食盐，爹啊，不是女儿说你，如今这世道，不读书未必是祸，读了书的未必是福！”
唐老爷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暮雨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科举的辩论，卫夫人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暮雨，尝尝这个，你们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志鲲、志鹏，你们也尝尝！”
志鹏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唐老爷不住地摇头：“瞧瞧，礼仪人伦扫荡一空，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唐志鲲突然想到什么，问暮雨：“哎，暮雨，你在外面见过吴志真没有？”
暮雨说：“那种人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唐老爷也很关切：“暮雨，你们说的是那个吴志真吗？就是小时候老爱找你玩的那个孩子？志真？”
暮雨笑了笑：“哎呀，我说爹呀，你就别操心了，一会儿呢关于我小时候的玩伴，一会儿呢关于要不要开科举。你放心吧，这什么吴志真，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你放心了吧？”
唐老爷争辩道：“那圣人的忠恕之道也不要了吗？”
“爹，我跟你说不清，要知道从人文初祖黄帝到孔夫子出世，可也有两千年呐，没有孔圣人，还不是照样吃饭。”暮雨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唐老爷转向志鲲：“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说这么无父无君的话！”
志鲲根本就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上府万户大人使要来咱阴山县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万户大人，就是黑答儿！别人不知道他我还不知道他吗，他祖上不过是漠北蛮荒被俘获的奴隶，父母早就死在谁的刀下了，也不知道拍对了哪位大人的马屁，黄鼠狼戴缨帽，还真的成了精了。”唐老爷很藐视这位新上任的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