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几个星期里,大量的士兵涌入南京城里。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在上海溃败的士兵,撤退到了南京城稳了脚。他们在街上挂着抢垂着头走路,穿着破烂的制服,如果那还能叫军装的话。四肢或者头上打着肮脏的绷带,而绷带上满是血垢。他们通常是几个士兵搀扶着另一个重伤的士兵,一行蹒跚地往前走。
然而同样的,除了有士兵以外,还有从上海到南京沿途的难民也接连涌入南京城。南京的商户纷纷贡献出了自己的客栈,供这些别处来逃难来的老百姓居住。而那些餐厅也免费开放,面向军队或是百姓。蒋老爷把自己的黄包车免费借给军队,用来运输从前线来的伤员。而赵家把采石场直接给军队当做临时驻扎的军营,可以说,所有的南京城军民都在心往一处使。
但情况没有这么乐观,从前沿撤退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医院和客栈根本住不下了,萧市长把市政厅给伤兵们住,可那样也是杯水车薪。最后下令,南京每一个户人家都给分配一个伤兵,才算勉强解决。
而赵家也分来一个伤兵,他住在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库房改成的房间。他受的伤不太重,左手少了一根手指。这个人总是彬彬有礼,见着谁都面带微笑,他不同于其他士兵,完全没有“兵老爷”的架子,每天起的很早会在花园里面晨练,接着去帮仆人打下手,赵家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军人。
吃饭的时候他就和大家一起吃,可能是在部队的习惯,他吃饭咀嚼很快,但是不会发出丝毫的声音。而且吃完每一顿饭菜,他的碗里总是干干净净的,连一粒米都看不见。他甚至还会自己把碗筷捡起,不劳烦仆人动手。
他的说话也像他的做事一样雷厉风行。
“中士先生,您参加过上海保卫战吗?”赵博问。
“是的,我参加过,但是很惭愧我们没能守住上海。”男人低下了头。
“中士先生请把头抬起,没有必要这样,你们没有任何的错误,你们都是英雄。”赵老太对中士说。
“中士先生,您觉得南京守得住吗?外面的军队可说誓与南京共存亡。”赵博接着问。
方思远也说:“是啊,最近有好多军队开往这里,我估计得有七八十万人。我看这南京快成了一所堡垒。”
“既然大家都拿我当家人,我也就拿大家当家人。我从不怀疑上峰的指示,他们说守就一定会守,只是怎么守的问题,能守多长时间。光是人数多并没有什么作用,上海我们就吃过这种亏了。这不是古代战争,光是人海战术就能够解决。作战要讲究战术,就像一把尖刀,刀做的再长,不用刀刃而用刀背这把刀也是白费。“
“我对此表示悲观。”
中士接着说:“我看到我上级的情况是指挥官太多了,到时候很可能一个拿大体作战方针的总指挥官都没有。即便是有,下面这么多的分散且独立的指挥系统,先不管执行的效果如何,一个命令传达都可能需要数个小时才能到底一线的作战部队,从而错过战机。”
“还有我们的士兵,大部分都是伤兵或者是新兵。那些新兵可能连放枪都不会放。而伤兵要都是我这种伤根手指倒没什么。可有的士兵伤口已经严重溃烂,可能都撑不到和日本人交火那天。”
“我们在南京城前几十公里的几道防线都在日军的空军海军掩护下被突破了。现在我们还在走这样的一条老路,雇那些人白白地挖战壕。”
“可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军民一条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赵博忽然说。
“对,道理是这样,但是现在士卒和老百姓是一条心,但是上峰他们——”中士顿了一下。
“真正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们几乎毫无关于撤退的计划。”
“我们守得住为什么要撤退?”蒋琬茹不解地问。
“打仗不是儿戏,得考虑好所有的情况才行。万一我们失败了,这几十万人怎么撤离,往哪撤离?背后就是长江,我们有那么多的船吗,这里有数十万的军民,至少得有数万条船才行,不论大的小的。可前些天在江边,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从上级那里也没接到撤离的预案。我不是打击大家,我看到的就只有过度热情的民众。我真的没法想象,万一我的上峰们没有撤离计划,万一数十万的南京军民涌至江边,万一江边没有渡船。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惨痛情景。”中士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我们在上海已经吃过一次这种亏了,毫无撤离计划的撤离就是溃败!”
“好了,我们今天就别谈这些令人烦恼的事情了。”赵老太引开话题。“中士先生如此有教养,您之前是做什么的?当兵以前。”
“当兵以前在保定做钢琴师。”中士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以后再也不能做钢琴师了吧。”赵老太看了看中士的断指处。
“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受点伤没什么。”
“中士身为钢琴师为何对军事方面这么有眼光?”赵博有些不解,一个区区的中士,对整个战局竟然有如此的战略眼光。
“我之前认识一些讲武堂的同学,我教他们钢琴,他们教我讲武堂里面学的知识。”
“讲武堂?您说的是保定讲武堂?”赵博惊呼。
赵博这突然这一嗓门,把身旁的蒋琬茹震出了耳鸣。
“对,他们是保定讲武堂的学生。”
“那您可以教我吗?”赵博上杆子求着中士。
而中士谦虚地说:“我听的也只是学生的讲课,你要是想学,就是学生的学生来教你,我也说不准还能系统性地教你什么,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教你。”
“没事没事,什么都行。”
赵老太看了小儿子一眼,对中士说:“您别太在乎他,他做事就是三分钟热度,您要是太忙,就不用搭理他这毫无道理的要求。”
“没关系,只要他想学我随时都可以交。”
“那就麻烦您了。”
林氏兄弟的染坊已经住满了伤兵,伙计们正在照顾着这些可怜的灵魂,染坊里满是士兵的哀嚎。二人走出染坊站在门口,让自己的脑子里清净一会。这时从走过来一列年轻的士兵,他们在染坊门口立正站好。
为首的军人对林氏兄弟敬了个军礼,接着说:“老板儿,我们是四川来的,想在你们这里搞点水喝。”
“啊,是川军朋友们啊,小弟去给他们拿点水,再拿点吃的,点心什么的。”
“谢谢你,老板儿。”
“咱们都是中国人,特别是你们四川来的,不容易。给你们拿点吃的没什么可谢的。吃饱了,你们才有力气杀鬼子去嘛。”
“是!”军官扭过头去,对身后的士兵说。“兄弟些还不谢谢大锅儿(大哥)。”
身后的士兵连忙说:“谢谢大锅儿,大锅儿你得行的很!”
林祖德听不懂四川话,但是他大致明白那个意思,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小兄弟,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们准备接(去)城外头的阵地驻防了。”
“好,都是好样的,小弟,你再给这帮小兄弟们拿点酒。”
“谢谢大锅儿,我们一定多杀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