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到了今日三更时的夜里,天启城的月亮皎洁而明亮,像是要把所有藏在夜里的东西都显露无疑。
张之炬点着一盏油灯正在看书,他已经校对了很久手中的文献,最近他到了收尾的时候。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急,也越容易累。
他此刻正拿着一封有些年头的竹简校对着。他已经把这上面的内容全数誊写到了纸上,只是有些地方还不甚清晰,所以还要再检查一遍,有些地方还需要加些注解,这又是一项麻烦的工作。其实他本可以早些休息明日再做,只是担心思路断了到时影响质量。他便从入夜一直做到现在。
“吱呀。”老旧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刺耳,来人的影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拉的很长,一时间让点着油灯的房间都亮堂了不少。
“张院长你这门该加点油了。”来人似乎完全没有自己打扰到他人的自觉,反而对张之炬的门提了点意见。
张之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有些意外这人居然在这个时间冒出来了。
“白小子。你很闲吗?这个点了还来我这闲逛?”
他将后背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紧绷的神经和肌肉随之一同放松了下来,一时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白破局哂笑道:“当然不可能是闲逛,只是有些问题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张院长,才想着在没人的时候来碰碰运气。”
“那看来你运气还不错。”张之炬收起了竹简放到了身后的柜子上,柜子上放着数不清的竹简还有各种书籍。他看似随意的往其中一格放了进去。
“想问就问,愣着干什么?”张之炬瞪了一眼傻站在原地的白破局,没好气地说道。
“那我就问了?”白破局倒是客气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问。
张之炬懒得跟他继续废话,坐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白破局悄悄看了眼他说道:“严相和吕通此举皇上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张之炬没有睁眼,仿佛这话根本就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白破局见状继续说到:“那既然知道还继续放任这件事的发生。那只能是严相疯了或者吕通疯了,又或者二人一起疯了。如果都不是的话,那就说明他二人中有一人必要放弃手上的权力?北狄开战在即,那就是严相?”白破局问出了心中的不解,在他看来这应是任何皇帝无法容忍的僭越。
张之炬摇了摇头。
“不要拿你的猜测去套在当今圣上身上,他的格局可不是现在的你能体会的。”张之炬微微睁开了眼睛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情。
“对如今的辰国而言,只有北狄是真正的大事,如若吕通加严相的组合能将北狄彻底击溃,我想圣上应该是愿意的。”
白破局皱眉,这说辞超出了他的想象。
“可是……若真的赢了北狄,届时吕通的威望加严相的势力,这朝廷……”白破局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说。”张之炬倒是饶有兴致,他此刻不在朝中,和后辈聊聊这些对他而言也挺有意思的。
“这朝堂岂不是要姓严了?”白破局说出了有些大逆不道的话。
张之炬大笑。笑完之后他一只手敲着桌子说到:“你的担心很有道理,但你要搞清楚,吕通或许是个疯子,但严相是个聪明人,在你看来严相此举是大逆不道,在我看来却也有可能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而已。这点你想过没有?”
白破局摇头。“太危险,这是在赌国运。”
张之炬看着他,嘴角有一丝满意的微笑。“也许只是在赌这场战争的结局。”
白破局依然无法理解,他对那个远在北方的国度了解并不深,还停留在徒具其形的北狄蛮子印象里。但他知道一个如今依然拥有着大片草场还曾经毁去辰国一郡的势力无论如何都不是可以小觑的。
“还有那南城的药房。张院长可有所耳闻?”
张之炬笑道:“你小子管的可真宽。你说的应该是严世蕃管下的药房,这些年算是垄断了天启城附近的药材供应,这小子也算是个经商天才,短短几年就办的有声有色。”
白破局越听越糊涂,在他看来张之炬怎么都跟严相不是一路人。之前的几次会面也证明了他和当今圣上联系颇多。可是他现在的语气倒像是和严相关系莫逆的样子?至少他现在明白凭自己的话术想套出他的立场实在是天方夜谭,于是也不再纠结于此。
“药材不比其他,我在他的店里都看不到个像样的郎中,您觉得这合理吗?”白破局皱着眉头说到,
“他开的只是药房,如果真有大病,可以先去那几家有名的医馆不是吗?”张之炬像是有意引导,白破局此时却毫无察觉,他此时越想越气。
“医馆?平民百姓哪有这个钱去医馆求医?”白破局想到了在泉州的父亲,他的父亲教过无数的学生却从不藏私,就是因为这世上有求于医之人太多,而敝帚自珍者也太多。所以白彦公的学生遍布泉州各处,上到各大医馆,小到街边的药房。
“你来是想跟我说这个?”张之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被白破局吵得实在有些疲乏,有些想念起陈守静来,若是他在的话此时应该已经开始给自己捶背了。
白破局渐渐冷静下来,他差点忘了自己最重要的目的。他神色淡定,用最若无其事的态度问道:“张院长您知道冯保吗?”
张之炬倒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疑惑之余还是回答到:“我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的前任前些日子告老还乡,冯保已于前日升至司礼监秉笔太监,可代阅批红,算是圣上身边的红人了。”
白破局面上不动声色,胸中却毫不平静。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一个大人物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难道对宫中的那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皇帝而言,自己的这几颗药丸就有这么重要?
白破局苦笑,他不敢再多问,张之炬目前为止应该是不知道自己白天的遭遇的,他也不确定张之炬知道了皇上的态度后还会对自己如此和善吗?
“张院长认得家父?”白破局打算一次解决心里的疑惑,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算是认得吧。我当年曾在泉州做过几日文书,期间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张之炬说。
“那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画啊,我当年也就随手一画,画完连字都没题呢。应该是被我娘收起来了,怎么……”白破局没有接着往下说,但他的脸色甚至有些不善起来。
张之炬笑着摇摇头说到:“你这小子,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说完他从柜子上拿出一个画轴,在桌子上铺陈开来,正是他的画。
只是画上已经多了几个字,在画的右下角。
人间人是天上人
天外天藏人世间
白破局看着画,喃喃道:“这是?”眼见原本空无一人只有山水墨色的画上多了一人,正在朝着山上炊烟的方向张望着。
“这是我今日听了你的故事后加的,不算辱没了你的画吧?”张之炬脸上有那么一丝得意,看来他对自己的字很是满意。
“那是自然,学生能得先生题字不胜荣幸,倒是先生这人物画在学生的画上就像是神祇落在了菜地里,凭在下的画功着实有些赧然。”白破局赞道。
“别在这拍马屁了,也得亏你能等到现在,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去休息吧!”张之炬站起身作势要赶人。
“您怎么知道我是等到现在的?”白破局问道。
“凭你小子的德行还不生怕我跑了,只不过没想到我在这书房里一呆就是现在。对吗?”张之炬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笃定的说。
“先生果真神机妙算,小子本打算等先生休息之时前来打扰,没想到一等就是现在。”白破局竖起了大拇指,他是真心钦佩张先生的操劳工作。
“行了行了,快回去休息,就你这样怎么跟吕通扳手腕。”张之炬语气不耐烦道。
“那小生告退了。”白破局再次推开了那扇有些年头的房门,在“吱呀”声中身形在夜色里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