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眼看就要修好了,安老爷却接到带人支援惠通桥架桥队,完成架桥任务的通知。与其说是通知,不如说是命令。
安凤岐老爷身为鹰墩山的甲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封了个官。架桥冲刺队副队长,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副队长究竟有几个。
路还没完全修好,三弟财椿等人被留下来继续挖路。杨银椿跟在安老爷和他的儿子安四柱后面,到达桥边的时候,桥边堆满了几百根,两个人手拉手才能勉强合抱的木材。
这些木材每一棵都在一顿以上,不说上千年,至少也是几百年的古树。
“这些树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当官样子的人,站在桥边指着树堆问道,这人一看就是个大官,至少比县长大。
“长官,这些树都是从几百公里外的高黎贡山,百里挑一,一棵一棵寻来的!不用这么大的树,架不起几百吨重的桥梁呐!”架桥队长恭恭敬敬地给他的长官详细汇报。
看到当官的点了点头,很是满意,队长继续介绍道:“为了把这些树从几十公里外运到这里,死伤了很多的民工!”
“干工程哪能不死人的?总不能因为死几个人就不干吧!你们可得抓紧啊!不管多大的代价,这个月内必须完成桥基的施工!”
来人说完,看了看又要下雨,钻上众人从来没见过的小车颠颠簸簸消失了。
下雨没法施工,安老爷父子约着杨银椿回窝棚休息。安老爷问杨银椿,“你母亲知道了堂椿的事了没有?”
杨银椿指了指母亲说“我妈都又来工地干活几天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也倒是,活在这种年头,就得放宽心,不然堵都给自己堵死!划不来!”安老爷敲了敲烟斗说道:“你们看看那些树,从几十公里山上抬到这里,死的人可能比树还多!当官的只说了一句,干工程哪能不死人,拍拍屁股就走了!”
“不会死那么多人吧?”老五杨玉椿听到这里有些半信半疑。
“玉椿呀,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抬这些树容易?这都是从几十公里外的山上抬来的!找树难,抬树更难呐!抬一棵大树,按道理最少需要十五个壮年,七个人抬,八个人辅助。可抓丁抓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多少壮丁呀?几百根这样的木材,堆放在江边的时候,你说死伤的民工,会比树少吗?”
安老爷自个儿点了一撮旱烟,又接着说道:“刚刚你二哥也听到了!上面的命令是这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桥基,半个月时间都没有了,天不晴怎么干活?我昨晚到队长那里去开会,队长说拦水坝必须一天内完成,否则就全功尽气,那么大一个坝基,所有的石头和土全部靠任何牲口。这简直就是要命的差事!”
说到架桥最着急还是队长,他经常指着将面感叹:“这么大一条江,天天下雨,多少架脚踏水车,多少人一起上,才能一天内把坝里的水抽干?”
过了几天,天还没晴稳,筑坝决战开始了。水坝上到处是抽水车,上千人一起踩动。江水渐渐减少,水抽得差不多,负责江心清理乱石的人就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江面,庞大的场面甚是鼓舞人心。
江心的石头清理好,人们准备开始挖土的时候。一阵****,四五天不晴。此刻的怒江,都不是怒江那么可怕了,简直就是银河泛滥,水淹怒江水位上升非常快。
又是难忘的一天,坝顶上,随风雨颤抖的窝棚群,就像被风刮掉到田埂上的鸟窝,随时会被卷飞。工人们独自在窝棚里实在待不住,就凑到一起,扯些闲话。闲话不免提到老七满椿,说起老三和秋月一家的事。谁也不知道秋月回去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种连天雨真是愁死人了,每当犯愁的时候,队长总是让安老爷和他抽旱烟。队长总是猛的抽几口闷烟,又一个人淋着雨看看雨有多大,水有多大,然后在唉声叹气中背着双手回来。
已经深了夜,大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雨水打着窝棚,也打着民工的心。
人们刚刚在“风声雨声咳嗽声声声刺耳,往事工事事事牵心”中渐渐睡去,一声苍老的嘶吼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骚乱。
“不好啦,不好啦!涨大水了!.....”
这一声嘶吼像是恐怖的雷电,一下子划破了之前的宁静,紧接着各种喊叫声此起彼伏,娃娃哭、妇女尖叫、越来越嘈杂声响,震颤着整个峡谷。
杨银椿连忙起床,第一个跑出窝棚,想往前跑,但眼前黑漆漆一片,脚下的波涛像暴怒的狮子,你追我赶撞了过来。很多人当时就被巨浪撞到在堤坝上,洪水瞬间淹没堤坝,沿着坝顶冲进了围坝。人们才走出窝棚,就意识到进退两难,也已是不及,更别说游过对岸,对岸的情况自然也是一团糟。
“大家赶快手拉手,围成一圈,围成圈!”
嘈杂中传来安老爷和队长洪钟一样的声音。人们一个个紧张而又迅速的开始往自己的旁边,寻找别的手。雨让人心碎,江水让人心碎,谁也搞不清楚自己抓住或者抓住自己的手是一支什么样的手。两只手碰到一起,就紧紧地抓在一起。
杨银椿很快抓住了两只手,左边的手不大,很粗糙,能感觉到凹凹凸凸的老茧,是个女的,刚碰到她的手就是一声让人颤栗的尖叫。右边的手更小,手上没有一点儿老茧,软软的,手感极好,显然是个温柔恬静女孩子。同样都是女人,手和手却分明不是一种感觉。
一边棱角分明,一边温婉如玉。
江水涨得很快,冰冷刺骨的感觉,像蛇一样往上缠绕。谁也没工夫判断自己拉了谁的手。
“大家拉紧了,拉紧了!松了手!谁都活不了!”抓着自己左手的女人的声音就像带刺的仙人掌,刺激着他的耳膜。
“对!对!大家别紧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都会没事的!”右边的声音清纯而又干净,柔和婉转。同样是女人,耳朵的感觉也不一样,一边如鬼哭狼嚎,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一身的疙瘩;一边如黄莺出谷,,只让人觉天阔云舒,海平浪静,令任欲罢不能。
是她,好像是她。一想到居然是打过自己两耳光的姑娘。杨银椿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也有庆幸。
两个女人的手,一样的冰冷,杨银椿紧紧拉着她们,生怕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左边的手越来越冰冷,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女人哭起来了。边哭边喊,一会儿喊救命,一会儿喊怎么办?一会儿又嗷嗷大哭。右边的黄云也紧张,因为她颤抖越来越明显,不过她始终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天喊地。杨银椿左边的手紧紧的攥着他,他又紧紧地攥着右边的手。
江水已经到了黄云的肩膀,还在涨。这时候黄云的呼吸反而平静了许多。一个浪潮打来,十几个人被呛得鼻涕口水,只打喷嚏。黄云也呛到了,左边女人的哭声更大了。
江水就要淹没杨银椿的胸口了,黄云拉着杨银椿的手不停地往下按,她要往上踮脚。水洪水已经到了他的下巴,她在跳跃,她在咳嗽,没有哭喊,她显然已经被呛到几次了。
杨银椿只好用力拉着她往上跳,感觉很无力,他想抽出另一只手来帮她,结果重心被江水一冲,往前倒。一瞬间,她的小手和他脱开了。
“她被冲走了,她被冲走了!抓住她!抓住她!.....”话还没落,杨银椿也被泥水狠狠的呛了一口。旁边的女人只顾哭,他伸手去抓黄云,左边却放了手。
这倒恰好省了他挣脱左边那只大手的时间,急忙凭着感觉往水里抓去,没有抓住手,却摸到了她的下巴。他想找她的手,她的手也在找她的手,结果他的手抓住了她一处软软的地方,抓住了就不放,她的手这才迅速抓住他的手。
手抓住了手,想要爬起来,一个巨浪扑了过来,两人一直被冲出了围坝。情急之中的杨银椿在水里乱抓,抓住了一些草杆和小树,但都无济于事。手里的小手从心灵上给了杨银椿一些力量,但是汹涌的洪水终究不可抵抗,黄云已经喝饱了泥水,杨银椿同样喝了不少。求生的欲望让杨银椿一次又一次伸手去抓岸边的草木,同生共死的决心让他说什么也不忍心放开那双充满青春和正义的小手。
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强烈的欲望,终于让杨银椿抓住了一颗倒在江心的大树枝丫。他用左手紧紧的攥着黄云衣领,右手和双脚并用,不断使劲把黄云往岸边拉。
“黄医生,黄医生!”任凭怎么叫唤,她已经不会答应了。他急中生智,用双脚紧紧的夹住她的腰部,右手拽住大树,左手伸到她的鼻孔前。
不伸手还好,一伸手吓了一跳,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没抢救过人,但见过她们抢救别人。掐人中穴和心肺复苏显然不可能,唯有人工呼吸。
他在犹豫,不是不想,是不敢,生怕亵渎和玷污,他不想趁她之危。
他在心里咒骂道:“杨银椿呀杨银椿,你到底想什么?你是救她呀!”他刚要对她人工呼吸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那两记清脆的耳光。
“与其让她死,还不如玷污了试一试!”救人心切最终战胜了胡思乱想。他再一次使劲用双脚紧紧夹住她的玲珑腰,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将他托起到树干上面。双手从她的肩膀下面紧紧抱住她的上腰,又叫了她几声,确定她不会醒来,才果断的小心翼翼把嘴凑上去,使劲的向她的嘴里使劲的吹气。左手继续紧紧的抱着她,右手不断挤压她的肚子。
一开始,没有反应,继续,还是没反应。杨银椿没有放弃,重复了好多次都没有反应。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和希望,让他绝望了,但是他不想放弃。他的嘴不自然的紧紧吻在她的唇上,心已经接近崩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哭累了,不哭了,但他还是没有放弃。
两个小时后,她身体终于轻微的颤抖一下。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把不是人工呼吸的人工呼吸当成了人工呼吸。
他继续拼命的对她进行人工抢救,不想这本不是人工呼吸的人工呼吸也能救人,黄云娇小的身躯抖了一下。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一喷嚏的泥水喷了他一脸。
他以为急救措施就是这样,他还想救她,又一次把嘴凑了上去。
她醒了,但是没有半点力气,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挣脱,只能任凭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她慢慢的彻底清醒,他的力量让她很快的恢复了一部分同死神战斗失去的精力。
他没有发觉她已经醒了,还想继续,突然,一个耳光飘了过来,轻轻的落在他脸上。有气无力的温柔道:“你在干嘛?”
“我——我——”
“我什么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学着你们救人的样子,帮你做人工呼吸而已!”
“什么?人工呼吸?你就这么帮我做人工呼吸?”黄云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最终还是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对不起啊!刚刚喊了你好多次,你没有反应!我只好这样了!你骂我好了,打我也行,我不会怪你。”
看着平日里倔强的家伙,不明不白占了自己便宜,居然一副憨厚无辜的样子。黄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咯咯的笑了起来,接着又是激烈的咳嗽。
“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这么一折腾可能感冒了?”
“是不是我的人工呼吸让你感冒了?”
“这不是人工呼吸!”黄云笑着把人工呼吸的做法说给她,杨银椿才恍然大悟,红着脸,低着头不好再说一句话。
两人谁也没有力气了,一直在冷水里泡着,天要亮了,黄云才开口,“谢谢你救了我,我昨晚一直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上不了天,也落不了地。一定是你在拼命的救我,要不是你,我就被洪水卷走了!”
“你昨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昨天来到这里给伤员医护结束,天已经黑了,又下雨,就没有回去。”
天亮了,江水没有再上涨,雨也渐渐停下来。两人被救上了岸。如果把死里逃生叫称之为幸运,别人就不一定有这种幸运了。堤坝上到处蜷缩着惊魂失魄的人群,人们像一只只冷得发抖的惊弓之鸟。安老爷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岁,他憔悴的看着堤坝下方,见到杨银椿和黄云被救,欣慰片刻又陷入绝望。
许久,他才缓缓来到杨银椿和黄云跟前,擦了擦眼泪说“昨晚我家老四,你四柱哥也被冲下去了!……”
老泪纵横的安老爷,强忍着内心的痛苦,让队长组织人清点人数,清点的结果令人十分震惊,昨晚的洪水竟然卷去了四十七条人命。
四柱的牺牲本也司空见惯,只是可怜了他即将分娩的妻子,四柱嫂也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起早贪黑;一起风吹日晒,一起在泥泞的滇缅路上摸爬滚打。
四柱嫂临盆那天,正值“一道残阳铺水中”,惠通桥上施工的汉子们吆喝着,忙碌着。他们汗如雨下,豌豆大小的汗水,击打着脚下的滚滚怒波。大家忘我的劳作,安老爷苍老的从远处窝棚传来。
“银椿,财椿,快带几个人来,四柱媳妇快要生了。”
大家一听是安老爷的叫唤,连忙下手中的活儿,向窝棚走去,慌慌张张就要把四柱媳妇往医院送,恰好医护队闻声赶来。
“羊水都破了,还送什么医院?这么远的路,等你们把她抬到医院,一切都来不及了!”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黄云,她总在需要她出现的时候出现。
杨银椿看了看她,只见她脸上不自觉的害羞了一下,便忙着指挥医护队里的几个女人开始接生。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成了医护队里的主心骨。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小男孩出世了。四柱嫂大汗淋淋,黄云也大汗淋淋,黄云把孩子抱给安老爷,让他给孩子起名字。
安老爷这个平日里像大山一样坚强的老头子,居然嗷嗷大哭起来,众人不知怎么是好。大家都知道安老爷确实累了,这段时间他心里装着无数的委屈和无奈,肚子里的委屈和无奈像怒江汹涌的波涛,让他喜极而泣,乐极转悲,嗷嗷大哭。
“安老爷,这孩子是在路上出生的就叫路生吧!”一个壮年男子笑着,对还在抽泣的安老爷说道。
“叫什么路生?这条路叫路生的孩子,都快有一个加强排了!”黄云一边擦汗一边说。
“孩子他爹是在修惠通桥时候牺牲的,就叫桥生吧!”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拍手叫好。
谁都知道,这条路确实太艰辛了,如果在这条路上出生的孩子都叫路生,那么从昆明到腊戌,一路的路生加起来,还真不少。
“他爹是在修惠通桥的时候牺牲的,但四柱哥会在滔滔江水中永生,不如就叫永生吧!。”黄云娇滴滴的笑眯眯的说道
四柱嫂眼含热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黄晕的说法,安老爷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就叫“永生”。
路快修好了,桥也快搭建好了,有人提议让县长亲自来看看。
好多人都认为这么悲壮的工程,作为龙陵段的总指挥是应该来看看这些民工,来看看这些孤儿寡母,来看看这些老弱病残,....。大家越说越激动,黄云忽然躲到一个角落默默流泪。
群众的咒骂越来越大,黄云忍不住走到人群中间,大声说道:“你们别说了,县长不会来的,这条路牺牲了这么多人,县长心里也不好受,县长的双眼都失明了!”
“谁说我不会来?我就是坐担架也得来看看大家!”只见一人包裹着左眼,拄着拐杖,一边流泪,一边艰难的向人群走来,他旁边还有潞江土司线光天,人们看了好久才认出来是县长王锡光,县长如此之沧桑实在令人意外。
县长哽咽,只说了一句:“老朽知道,我对不起各位父老乡亲,...”,便再也说不出话。
线光天将县长搀扶坐下,走到人群中大声说道:“县长大人由于任务紧迫,日夜操劳,四处督促,辛劳过度导致左眼失明,他的两个秘书也殉职于工地。
前几天他还收到龙云主席给他的‘督工不力,记大过一次’。但王县长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滇西人民为滇缅公路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王锡光就是被手铐脚镣,送进大狱也无怨无悔了!别说只是记大过一次!”
修路是民工的事情,统计却是国家的事情,统计上的数字究竟有多准确,恐怕统计员也不敢保证,反正报纸上的白纸黑字一点也不含糊:
“经过九个月的艰苦奋斗,滇缅公路提前通车。整个工程共完成土方1100多万立万米,石方110万立方米,大、中、小桥梁243座,涵洞1789个和部分路面工程。”
全国上下无不盼望着滇缅公路早点通车,民夫还在路上对一些路段进行整改,南京早等不及,国人也等不及。
数日后,这条用的血肉之路,这是一条滇西几万人民用鲜血和泪水浇灌的生命通道终于打开了。
那天,晴空万里;那天阳光明媚;那天整个峡谷都是时起时伏的喇叭声;那天大大小小几百辆车,在滇西几万民众的欢呼声中,宛如一条巨龙在群山之间缓缓前进。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辆车;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一刻永远的倒在了这条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妻儿在这一刻偷偷落泪。
修一条路难,交路却不难!确定什么部门管一条路,一个会议或通知,白纸黑字,报纸上刊登分分钟了事。
“1938年10月,交通部在昆明市南屏街设立滇缅公路运输管理局,谭伯英任局长。1939年2月至5月,云南全省公路总局将滇缅公路全长959.4公里移交给该局作为国道管理。滇缅公路运输管理局将昆明至畹町的950公里划分为7个工程段,每个工程段管理3至4个工程分段,共有26个工程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