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又来，高黎贡山上的落叶乔木微微泛黄，渐渐随风飘落。
杨银椿和三弟杨财椿参军寻找父兄，已经一年多了。这400多个日夜，母亲余梅香都是在无限的思念和担忧中度过。白天，她经常望着江那边，忘记了挖野菜；夜里，她时常梦到丈夫和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冲锋，白色的担架上不是躺着丈夫，就是躺着儿子。血腥的镜头成了她和几个小儿子们，挥之不去的梦魇，余梅香两鬓渐渐苍白。
滇缅公路带来的伤亡，还没得到休养生息。抓丁却抓了一拨又一波，男丁骤减，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家破人亡，早已是怒江西岸司空见惯的事情。
鹰墩山下的唐家地，已经是无人耕种的空地。唐家哪里去了？
有人说举家逃丁去了；也有人说在修筑滇缅公路的时候全家遇难了，一切成为猜测和谈资。
余梅香和余下的三个儿子，自从目送老二老三跟随抓丁的队伍，顺着滇缅公路，过了惠通桥，翻越怒江峡谷以后，再没敢分开单独行动过。即使是放牛和挖野菜也是形影不离。要么带着柴刀；要么带着标枪。
不对！不仅仅她家！这种现象早已成了腊勐寨人出山的标配。其实也不仅仅是腊勐寨，怒江以西的整个滇西都是如此，即使遇不到豺狼，也可能会遇到强盗。
1940年10月18日，早上起来，老天就绷着阴沉沉的脸，大有随时把高黎贡山一口吃掉的架势。一直到了早饭后，密布的乌云既没有发作成暴雨，也看不出有要散开一点的意思。
中午的时候，杨满椿的野菜篮子，刚刚有半篮子野菜，老四和老五的柴刚刚找够。
突然，阵阵山风袭来，密云弹指间尽数散去。太阳冷不丁蹦了出来，热辣辣的阳光很不友好的射下来。人们甚是不安，就连树木和空气也为之颤抖。紧接着，陌生而又恐怖的一声声巨响，从芒市上空传来。听似惊雷，又让人能明显感觉不对劲。轰隆之声由远及近，说话间就到了腊勐寨上空，人们懵然，不知所措。
“六哥，你们看那是什么？”杨宏椿慌慌张张的指着天空上的一些怪东西惊呼。
“哪里来那么多大鸟！快到灌木丛躲起来！”
不知是谁这么吼了一句，呆若木鸡的人群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躲到了灌木丛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大鸟群消失了。
几十分钟后，人们的心跳和议论，还没有得到彻底的平复。可恶的轰隆又由远而近，人们下意识才想要躲，那些大鸟又消失在了芒市的上空。腊勐寨人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大鸟，他们当然不知道会飞的大铁鸟，不是鸟！是飞机！轰炸机！日本人的轰炸机。
人们不知道铁鸟，更不知道铁鸟会下蛋，不可能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群铁鸟已经飞到200公里外的飞龙桥，空袭了飞龙桥。
闭塞归闭塞，闭塞也得看什么情况，骇人听闻的事情就闭塞不了。这不，不几天有人就知道那些铁鸟不是铁鸟，叫飞机。
十天后的天气，还是十天前那个状况。
余梅香一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熟悉的轰隆声又来了，声音比十天前还要可怕。然而，那些叫飞机的铁鸟今天飞得并不高。人们清晰地看见那一架架印着太阳机徽的铁鸟，在怒江两岸回旋，在惠通桥上空不停地绕圈，然后又飞回来。铁鸟时而飞到鹰墩山上空，时而飞到栗坡头上空，时高，时低，盘旋着，叫嚣着，追逐着。
“这些狗日的铁鸟到底要干什么？”杨满椿还没骂完，那些家伙一下子从空中俯冲下来，眼看就要撞到山腰，又一下子飞上了云霄。
一只大鸟就像听到了杨满椿的咒骂似的，一下子扑了下来，直至头顶。硕大的铁鸟，飞快的速度，高速飞行产生的风力，差点将杨满椿刮倒在地，将他吓得头顶直冒青烟。他似乎听到了飞机上的欢呼，还没回过魂来，一只只铁鸟又有惊无险的飞上鹰蹲山上空。人们惊慌失措，直奔牛圈、猪圈。
年幼无知的杨宏椿并不知道危险，边走边喊：“大家快看，有30多只.......”
杨宏椿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些魅影又一次顺着山间峡谷，飞到了惠通桥上空盘旋起来。不一会儿，正当人们以为它们要再一次飞回来的时候，只见那些忽大忽小，忽近忽远，忽高忽低的铁鸟，一阵盘旋后，全部飞到了惠通桥上空，下起一串一串的蛋。巨大的声响从峡谷传来，一直传到天际。
冷峻的惠通桥，没有被那一连串，接一连串的炸弹摧垮。远远望去，惠通桥在溅起的水花和炮火中看不到任何改变。这些不速之客，似乎根本无法撼动它的岿然屹立，惠通桥愈发的冷峻了。
安凤岐老爷当晚就接到了赶往惠通桥修桥的命令，寨子里少得可怜的壮丁们，披星戴月，三五成群的往惠通桥赶。虽说是壮丁，其实不过是一群十五六岁或者五六十岁的男人罢了。老四杨宝椿和老五杨玉椿自然也成了壮丁。
是夜，修桥的人们在惠通桥附近，渡过了惊恐不安的一夜。杨宝椿和杨玉椿住的地方，是修路时候搭建的破烂的窝棚。这窝棚自从路修好以后就不招人待见，今晚又突然变得稀奇起来。兄弟俩躺在原先睡过的篱笆床上，想好好休息一下，窝棚旁边却议论纷纷。有人说白天的日机有35架；比杨宏椿说的还多；有人说这些日机白天投的炸弹足足100多枚，听说炸死了8个人；有人说....；...。
天亮的时候，兄弟俩已经在桥上干活了。
大约早饭的时间，工地还没开饭，阴魂不散的日本飞机又来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的飞机，没有在山间盘旋，飞机也和昨天的不大一样，人们只知道有9架不一样的，不知道那是驱逐机，自然也不知道另外那27架是轰炸机。
不一样的两种飞机，全都直飞惠通桥。
昨天的惨状依然历历在目，桥上的修理人员立即疏散。几个年迈的老人和两个挂在铁索上的年轻人，闻声已是不及。安凤岐老人年老体弱，加上吃不饱，睡不好，撤离不够及时，刚跑到岸边就被飞机上的机枪射成了筛子，顿时鲜血如柱。
飞机来的快，去得也快，几分钟，十几条鲜活的尸体滚落到江边，鲜血染红了江水。
众人都以为安老爷一定已经去儿子四柱去了。谁知人们走到他旁边的时候，安老爷一直闭不上眼睛，直到杨玉椿兄弟俩来到，他才微微睁开眼睛，让兄弟俩给家里人带信，他要去找四柱。然后让众人把他丢进汹涌的怒江，众人呆若木鸡，不肯动手，安老爷硬是不闭眼睛。众人无奈，只好依从，用绳索从桥上将他放入滚滚波涛。
安老爷从容的走了，惠通桥也多处中弹，损伤过大，一时不能通车。然而，修桥的任务并没有被搁置，大桥的抢修，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几天后，杨满椿从鹰蹲山远远望去，车队又过桥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杨满椿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爹和我哥怎么还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就用他们的枪，把那些乱飞乱炸的飞机打下来。”
腊勐人传说中的保山城，其实并不远，从惠通桥往往东走40公里，就是保山城。保山城内有几所中学，其中最大的有云南省立保山中学、保山县立中学、华侨中学三所学校。
阳历又过了一年，元旦的气氛还在。
午休刚刚结束，省立保山中学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向教室走去。预备的钟声已经响了，有快步走的女生，有东张西望看女生的男生，有边走边嬉戏的，有一路相互调侃的，也有一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
教师宿舍楼内，一个穿着蓝色花裙子的女老师，可能当天下午没课。她刚弯下腰，准备用冷水洗脸。一阵闷雷从海婆山传来，她还没来的分辨是什么情况的时候，9架从高黎贡山方向飞来的飞机，已经在保山城上空盘旋。
她立刻甩开手臂飞跑到教室，想赶到教室告诉师生们，日机来到了保山城，让大家立即隐蔽疏散。几分钟，大多数班级还没来得及疏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市中心传来，保山城一时间哭声震天，尘雾四起。
喘着粗气，组织学生有序撤退的漂亮女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黄云，她并没有离开保山。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只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留在这。有人问她，她总说父母和姨父坚决反对她跟随队伍，到前线去冒险。所以她就留在省立一中做了一名老师，不过在别人眼里，她的内心深处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也有人认为她是太过留恋保山这片热土。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值周老师正在集队，黄云回到宿舍，打开报纸，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1941年1月3日，下午2时40分，9架日机轰炸保山城，投弹五十余枚，炸死平民89人，炸伤128人，炸毁房屋273间，炸坏256间，史称“一.三被炸。”
黄云看完这则消息的时候，集队还没结束。恰好校长也在操场上，黄云拿着报纸走到校长跟前，和校长嘀咕了几句。只见校长点了点头，她便拿着报纸走到所有同学面前，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把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读了出来。
“1941年1月3日，下午2时40分，9架日机轰炸保山城，投弹五十余枚，炸死平民89人，炸伤128人，炸毁房屋273间，炸坏256间，史称“一.三被炸。”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握紧了拳头，高声喊道：“同学们，你们虽然现在还小，但是一定不能忘了日至今日，誓死守卫滇西，宁死不做亡国奴”是我们的使命。
不几日，“誓死守卫滇西，宁死不做亡国奴”，“打倒小日本，扬我国威，”等口号在保山县城大街小巷游窜开来。
2月9日，立春刚过，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开始。高黎贡山已然群山荟萃，核桃洼梁子杨三呵的坟前，已经有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含苞欲放，在微风中摇摆。抬着柴刀路过的段明白，似乎也捕捉到了春天的味道。他见故交杨三呵坟头草欲绿，竟对着坟堆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山歌，歌声里完全听不出半点的惋惜之情，仿佛自己还活着就是莫大的成就。
“二月里来好散花，蝈蝈羊雀叫咋咋，哥哥来到妹子家，妹子叫声哥请坐，哥哥不语笑哈哈；三月里来好散花，一群喜鹊乱麻麻，姑爷来到丈人家，姑娘姑爷为半子，半爷半侄半朵花；.....”
忽然，二十多架飞机从段明白头上呼啸而过，山歌还含在嘴里的杨三呵，顿时被突如其来的空中魅影吓得脸色苍白，扑倒在杨三呵坟前，不停地给杨三呵磕起响头。慌慌张张的抱着杨三呵坟的一块石头，嘴里不停地嘀咕道：“三呵兄弟，你可要保佑你段哥呀!别让小鬼子发现我，哥哥求你了，哥哥求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一会儿日机就顺着腊勐河谷飞过尖山，在惠通桥上又是一番狂轰滥炸。
段明白见眼见转危为安，不无感激地给杨三呵作了个揖，算是感谢。这一幕让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的村民看到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出来，杨宏椿笑嘻嘻的问道：“段爷爷，杨三呵你都给他磕头呀？那给我也磕一个呗！”
“滚，你个小短命鬼！拿你段爷爷开玩笑”段明白脸红一半绿一半的怒斥道。
段明白刚想继续发火，日机忽然又盘旋而至，众人连忙赶紧隐蔽。
段明白的笑话被不断添油加醋，在腊勐寨笑传。笑话的余温还未褪去，疯狂的日机又来了。这已经是上一次轰炸惠通桥的第十三天了，这一天的小鬼子仿如鬼上身。只见那一架架可恶的烂铁，在天空不停盘旋飞舞，一会儿飞入高空，一会儿又坠入山谷。村名们心扑通扑通直跳，一些沉不住气的，一会儿躲到床脚，一会儿又觉不安全，飞蹿到牛圈或者柴房。也有的跑到阳沟背后的土坎下，一边隐蔽，一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那些随时可能要了老命的炸弹，会不会从半空中掉下来。
日机上的小鬼子似乎看到了地上的狼狈，偶尔投下一两个炸弹，把民房炸的稀巴烂。看着村民们东躲西藏，呼啸着扬长而去。惠通桥再一次被无数炮弹溅起的水花和烟雾笼罩，守桥的官兵们只能躲在掩体里眼睁睁地看着炮弹打在桥面上。
2月22日，日机再次故技重施，又一次轰炸了惠通桥，然后丢下一面太阳旗，扬长而去。说来也奇怪，那一面鬼子军旗，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杨满椿身旁，杨满椿正要将其撕个粉碎，却被不远处的段明白制止住了。
看着远远飞走的日机，村民们又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吓得屁滚尿流的段明白，一把抢过杨满椿手中的军旗，指着消失在芒市方向的日机咒骂道：“狗日的小鬼子，显摆你爹个鸟显摆？有本事你们再来吓唬你段爷爷，你段爷爷一定找几门高炮，将你们打下来，把你们那点不起眼的命根子割了下酒！”
段明白的一阵臭骂似乎还真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四天，人们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等待着小鬼子开着飞机出现。然而即使是村民们这样昼夜不安的等待，也没有把日机等来，让大家空着急一场，不禁有人指着芒市方向骂娘。
不过这几天，杨满椿发现，段明白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那面小太阳旗。一直到了第五天，和村民一道在鹰墩山下，唐家地那片大空地上放羊的段明白，掏出军旗准备烧毁。
几十架飞机再次盘空而至。段明白刚好到了空地的中央，一时间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只见他抬着日本军旗不停挥舞，做出欢迎的式样。由于日机飞得很低，飞机上的小鬼子，把地面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名鬼子见状，不禁哈哈大笑。段明白做梦也没想到，瞬间心血来潮的小鬼子竟然向他投来一枚炸弹，算是对他的这种毫无诚意的欢迎表示馈赠。
庆幸的是，由于小鬼子忙嬉笑，失了准心，把炮弹扔到了离段明白几十米远的地方。炮弹没有要段明白的小命，四处飞溅的弹片却不偏不倚的击中了他的左大腿。看到段明白的倒下，幸灾乐祸的机群，又一次朝惠通桥飞去。不一会，人们便看见惠通桥在烟雾的笼罩之中，紧接着，日机便一架接一架，掉头轰鸣而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耍了一辈子小聪明的段明白，最终还是被自己的聪明，导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瘸子。这一点确实让他想不到，他原本指望小鬼子看到他挥舞他们的太阳旗，会给他扔下一箱奶酪或者牛肉罐头，不过他没有仔细想过，小鬼子的战斗机上只有炸弹。
倒在地上的段明白指着远去的飞机大骂，“你奶奶的小鬼子，你走你的鸟路也就算了，为啥非得让我没法走路？”
杨满椿历来不喜欢段明白，走到他身边指着他笑道:“你错了，日本人这叫走鸟人的路，让别的鸟人无路可走！”
再后来，“鸟人”就成了段明白的雅号；每逢有人提到这个问题，他常常这样自我解嘲，“如果不是我随机应变，小鬼子的炸弹，可能早就让我去见杨三呵了！”
段明白拌了拌手指，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日军六次空袭，投弹无计其数，并没有摧毁惠通桥。此后，轰炸惠通桥成了小鬼子的家常便饭。人们也渐渐适应了日机的你来我往，用余梅香的话说就是：“你来我就躲，你走我继续过我的日子”。
坚韧不拔的惠通桥也是一样，日军炸，我方修，随炸随修，继续通车。
短短的三个月，日军先后出动飞机成百上千架次。这些飞机每一次都要经过腊勐寨上空，但并不是每次都要轰炸惠通桥。腊勐寨人不知道澜沧江上有座功果桥，自然也不知道这些飞来飞去的飞机，其实就是对功果桥及其附近桥梁进行狂轰滥炸的。
几个月后，杨满椿又看见段瘸子一瘸一拐的，哼着山歌在山间打柴、放羊。依然过着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日子。
他的嘴里时常哼着，永远是那几句娴熟老调，“二月里来好散花，蝈蝈羊雀叫咋咋，哥哥来到妹子家，妹子叫声哥请坐，哥哥不语笑哈哈；三月里来好散花，一群喜鹊乱麻麻，姑爷来到丈人家，姑娘姑爷为半子，半爷半侄半朵花；....年年有个三月清明七月半，家家都把钱纸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