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乌累单于，遣使至长安报谢，拟即迎登回国，王莽如何交得出？只托言登方病死，当令人送丧出塞，一面厚赆，胡使，遣令归报。乌累单于，又觉得为莽所欺，但因自己新立，威信未行，不能不暂时容忍，姑与言和。不过近塞戍兵，仍听劫掠，未尝禁止。莽闻边境未靖，还想讨伐匈奴，适值天变迭兴，彗星出现，乃不敢动兵。既而灾异不绝，日食无光，莽不知责己，但知责人。
太师王舜，大司马甄邯，已经早死，莽独咎太傅平晏，免去尚书事省侍中兼职；又将继任大司马逮并，一并策免。哪知变异越多，时有所闻：当夏陨霜，草木枯死，盛暑时黄雾四塞；新秋后大风拔树，雨孩杀牛羊。至天凤二年仲春，日中现星，都下人民，讹言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相率往观。莽自称黄德，不免寒心，令有司捕系百姓，问及讹言缘起，亦无从证实。适匈奴又遣使到来，求登尸骸，莽因复遣王欺等送登棺木，出至塞下，当由须卜当子大且渠奢，来迎登丧。软等将棺木交讫，复传述莽命，另赠乌累单于金帛，叫他改号匈奴为恭奴，单于为善于。（用了若干金帛，买出恭、善两字，有何益处？）并封须卜当为后安公，大且渠奢为后安侯，各给印缓，并赐多金。大且渠奢称谢而返，报知乌累单于。
乌累单于利得金帛，就依了莽命，遇有使节往来，暂称恭奴善于。（既得实惠，何惜虚名？莫谓胡儿不智日惟部兵入塞寇掠，仍然如故。越年夏季，长平坂西岸堤崩，径水不流，莽遣大司空王邑巡视。邑还朝奏状，偏有几个媚臣谐子，向莽上寿道；“《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应该匈奴灭亡，速讨勿迟！”（如何附会上去？）莽以匈奴虽然言和，尚是寇盗不息，非大加惩创，不足示威。凑巧群臣有这种计议，正好趁势发兵，乃遭并州牧宋弘，及游击都尉任明等，先出屯边，准备北讨。复令五威将帅王骏，西域都护李崇，率同戊己校尉郭钦等，往抚西域，也欲仿汉武遗计，截断匈奴右臂，免得相连。
王骏等到了西域，诸国多出郊迎接，奉献方物。骏因焉替国前杀但钦，意欲乘便袭击，为钦报仇，当下使戊己校尉郭钦，与偏将何封，另率精兵后进，自与李崇先行。焉奢国王，刁猾得很，佯遣人恭近骏、崇，谢罪乞降。骏以为乐得前进，好使焉誉无备，可以得志。哪知焉誉境内四布伏兵，一侯骏兵入境，突然杀出，把骏围住。李崇见不是路，拍马返奔，单剩骏陷入围中，冲突不出，竟致毙命。焉嗜兵复追赶李崇，幸喜郭钦、何封，率兵驰至，才得将崇救免，复魔众敌焉誉兵，焉香兵也即退去，遗下老弱数百人，被郭钦等杀得精光，引兵归报。莽拜钦为填外将军，（填同镇。）封剑胡子，（刻音艾，绝也。）何封为集胡男；令李崇退镇龟兹，静待后命。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平蛮将军冯茂，往击钩盯，差不多已两三年，兵马调动了好几万，赋敛民财，值十取五，弄得怨声载道，仍一些儿没有功劳，反报称部下士卒，多染疫病，十死六七。顿时触动莽怒，立将冯茂召还，下狱论死。别遣宁始将军廉丹，统兵往剿。大发天水陇西骑士，及巴蜀吏民十万人，浩荡前进，转输相望。初至时还算得手，斩献数千；后来蛮夷据险死拒，丹军渐至疲困，疫气熏蒸，粮道不继，仍落得无功而还。越隽蛮酋任贵，见官军再举无成，也乘隙为乱，杀死太守枚根，自称邓谷王。莽再想发兵继进，哪知内地乱民，已经蜂起，骚扰得了不得，还有甚么余力，与蛮夷角逐呢？（这叫做剥床及肤。）先是莽有事四夷，岁需浩大，特设出六莞名目，课税民间：一盐税，二酒税，三铁税，四名山大泽采办税，五赊贷税，六铜冶税。如有人违法不纳，即科重罪，贫民无自谋生，富民亦不能自保，当时草泽中间，已多伏莽，再加盘青猾吏，代为驱迫良民，叫他去投盗贼，于是愈聚愈众，到处揭竿。临淮人瓜田仪，依据会稽长州，首先发难。未几即有琅呀妇人吕母，也聚党数千人，人海为盗。吕母是一个老姐，为何胆敢作乱？她本来家况小康，未尝犯法，只因有子为海曲县吏，被县宰冤枉杀死，遂致吕母忿起，散财募士，招致少年百余人，攻入海曲，杀死县宰，取首祭子。自思祸已闯大，不能中止，索性逃入海中，明目张胆，去做强盗。就近的亡命无赖，陆续趋附，竟至一万多人。未几又有新市人王匡、王凤，也纠结徒众，出没江湖。
原来荆州岁饥，人民无谷可食，都到野田间去采尧花，（即攀养。）烹食为生，你抢我夺，免不得有争斗情事。王匡、王凤，本是就地土豪，出与排解，处置公平，大众统皆悦服，愿受指挥。独地方官阁恤民艰，非但不知贩给，还要向他加征，饥民忿恨异常，遂推匡、风两人为首领，反抗官吏，聚众起事。
南阳人马武，颍川人王常、成丹，也是着名盗目，闻风趋集，一同入伙，就借洞庭湖北的绿林山，作为巢窟。绿林山势甚险峻，可居可守，党徒聚至七八干人，四出打劫搬回山中。官吏虽派兵往捕，终因山高势险，不敢深入。一班绿林豪客，竟得快活逍遥。（后世称盗蔽为绿林，便本此事。）同时南郡人张霸，江夏人羊牧，亦分头为盗，党羽亦不下万人。王莽连闻盗替，没奈何遣使招抚，叫他急速解散，方可赦罪。群盗方兴高采烈，怎肯听命？使臣只好返报，莽间及盗贼情形，使臣察白道：“百姓因法禁烦苛，不得安居，力作所得，又不敷租税，就使闭门自守，还要被铸钱挟铜的邻伍，牵连犯罪，大众无从求生，只得去做盗贼了。”莽见他出言不逊，立即撵逐出朝，革职为民，另遣他人查办。
他人不敢实报，复称乱民狡黯，应该捕诛。或谓时运适然，不久必灭。莽很觉惬意，辄命超迁，自己亲往南郊，祷天镶灾，采办五彩药石，熔一铜斗，像北斗形，长二尺五寸，号为威斗，谓可厌胜众盗。斗既铸成，付司命官掌管，莽出巡时，令他背负前行，入令在旁相随，仿佛与儿戏一般。（无非欺人。）好容易混过一两年，已是天凤五年了。前此诸盗，一处不得荡平，反增添了好几处普耗。琅呀人樊崇，勇猛绝伦，为群盗所敬惮，奉为盗魁，盘踞营县，一岁间聚至万余人。又有樊崇同郡人逢安，及东海人徐宜、谢禄、杨音，亦皆起应樊崇，转掠青、徐二州间。再加刁子都，（《汉书》作力子都。）横行东海，独张一帜，亦在徐、充二州，打家劫舍，出没无常。莽改抚为剿，屡遭兵吏防御。偏是这班兵吏，只能欺贫压懦，不能获丑歼渠，一遇盗贼，大都畏缩不前，反被盗贼击退，这真徒唤奈何了。
天凤六年春月，莽因盗贼四起，特令太史推算三万六千岁历纪，决定六岁一改元，下书布告天下，自言当如黄帝升天，意在逛耀百姓，销解盗贼。谁知百姓已瞧透机关，知莽专事欺人，无一尊信，反加诽笑，群盗更无所畏忌，越聚越多。会匈奴乌累单于病死，弟舆继立，号为呼都而尸道皋若棍单于。他因乌累单于在世时，常得中国厚赂，至此也想骗取金银，特令须卜当子大且渠奢，入报嗣位日期，并献各种方物。莽又想入非非，召入和亲侯王教，阴嘱秘谋，使他照计行事。软依了莽命，带着一队人马，托词送奢，偕行出塞，使奢往召须卜当，同来领赏。须卜当转告单于，单于眼巴巴地望得财帛，一闻赏赐颁来，当然心喜，便令须卜当父子，往会和亲侯王欺。不意王欺见了须卜当，说是朝廷有旨，要他入都觐见。须卜当不禁诧异，但手下没甚兵士，只有两子随来，长子大且渠奢，又被王歇管束，不得脱身，乃命次子回报单于，自与奢入都见莽。莽见须卜当父子入朝，格外优待，面拜须卜当为须卜善于，兼后安公。看官道莽怀何意？无非欲诱服匈奴，他想匈奴易主，未见得服从中国，只有须卜当为王昭君女夫，素主和亲，若将须卜当立为单于，自然感恩降服，又恐须卜当身在匈奴，不便应允，所以将他诱来，特赐尊号，并拟出兵护送，使他归国为王。（实是呆想。）哪知呼都而尸道皋单于，接得须卜当次子归报，非但不得财帛，且将须卜当父子劫去，气得两目圆睁，立即调动兵马，入寇边班。
是时严尤为大司马，知莽失计，曾劝莽勿迎须卜当，莽不肯听尤。及闻匈奴侵入边界，欲遣尤与廉丹，共击匈奴，赐姓征氏，号为二征将军，且面加慰勉，大致说是诛舆立当，（舆即单于，名见上文。）可使匈奴久服，一劳永逸。严尤独面驳道：“陛下且先优山东盗贼，匈奴事且置作后图。”莽闻言变色，竟将严尤免官，改姐降符伯童忠为大司马，广蓦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充作锐卒，并税天下吏民家资，三十取一，厚兵聚铜，出讨匈奴，又征集天下奇能异士，为冲锋选。说也可笑，竟有数人应召前来，或言能渡水不用舟揖，只用马匹接连，足渡百万兵士，或言出兵不费斗粮，但教服食药物，便能永久不饥，或言擂翅能飞，一日远翔千里，不难窥探敌情。首二说未便立试，只自言能飞的技士，叫他当场试演。那人取出两舞，乃是鸟羽编成，系诸身上，两翼中间，给住机纽，用手一扳，果然徐徐飞起，约数十步，便即堕落，不能再飞。
（也是后世飞机的滥筋，不可蔑视。）莽亦明知无用，但欲激励他人，夸示外国，不得不随便收纳，使为理军，赏给车马。忽有夙夜（即东莱不夜城，莽时改为夙夜。）连帅韩博，保荐一人，用着大车四马，装载入都。这人叫做巨毋霸，生长蓬莱海滨，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卧尝枕鼓，着尝用铁，招车不能载，三马不能胜，所以特用大车四马，载至圈下。王莽召见巨毋精，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人物，却也暗暗称奇。待巨毋猫行过了礼，略问数语，便叫他充当卫士，随侍盔舆。
巨毋霸谢恩退朝，那王莽忽然踌躇起来，暗思自己表字，叫做巨君，韩博应亦知悉，如何不令巨毋猫改名，公然敢触犯忌讳？并且毋霸两字，也觉可疑，莫非叫我毋行猫道，故意替他取这名字，侮弄联躬？越想越恨，竟不管他是是非非，传旨召博入都，从重处罪。博还道荐贤有功，特蒙宠召，匆匆地赴都听命，不料一到圈下，便见卫士趋出，宜读莽诏，说他嫂上不敬，绑出斩首。可怜博希旨求荣，反害得身首两分，不明不白。（谁叫你去巴结逆莽。）博既杀死，由莽命巨毋猫改名，号为巨母氏，取义在文母授玺，助己霸王的意思。（巨字犯讳，何故不改？）越年本为天凤七年，莽依六岁改元的诏命，改号为地皇元年。春夏二季，只是筹备兵马，想击匈奴。适须卜当寄寓长安，不得回国，愁病而亡。莽令须卜当子大县渠奢，袭爵后安公，且将庶女陆逮任，嫁为奢妻，陆通系莽女封邑，莽改称公主为任，故名陆退任。奢得为莽婿，倒也安心住下。莽更加意抚慰，谓俊兵马调齐，总当送他回国，立为单于。无如莽有此想，天不相容，莽尝改。称未央宫前殿，叫做王路堂，忽被一阵极大的秋风，吹倒许多墙壁。莽以为天变告傲，或由临为太子，安独向隅，舍长立幼，因致上干天怒。乃封安为新迁王，临为统义阳王，撤销皇太子名称，聊自解嘲。
先是临母王氏，因二子宇、获被杀，时常悲悼，涕泣失明。宇子名宗，曾封功崇公，私服天子衣冠，扭刻玺章，又由莽查出情弊，迫令自尽。宗姊妨为卫将军王兴夫人，诅姑杀婶，莽使中常侍童挥责妨，并及王兴，（觉音带。）兴夫妇又皆自杀。（莽自姿王氏，又将孙女亦嫁王家，好古者奈何如是？）莽后王氏，既哭二子，又哭孙儿孙女，遂致悲上加悲，激成疾病，奄卧不起，莽令临入侍母疾，日夕在侧。偏有一个黯娜原碧，生有三分姿色，楚楚动人，更兼口齿伶俐，眉目轻挑，王氏倚为心腹，宠爱逾恒。该女却不安本分，常向莽殷勤献媚，引得莽欲火上炎，往往瞒着王氏，与她演几出秘戏图。至临入宫奉母，时与原碧相见，原碧又卖弄风骚，勾动临心。临虽已娶刘歌女为妻，他觉得原碧姿容，比妻尤艳，况由她自来勾引，乐得移篱近舵，兜搭成欢。（父子聚庵，倒是古训。）俗语说得好：“月里嫦娥爱少年。”临年正少壮，与原碧谐欢鱼水，比乃父大不相同，原碧很是快意。不过原碧既为莽所幸，怎得再与临私通？倘或发觉，坐致送命，因此喜中带忧，有时与临欢卧，装出一种嗟叹声，说出几句蹊跷话。
临不禁心疑。楼住细问，才知她怕着这老厌物，自己也不觉吃惊。原碧又故意撤手，欲与临中断情缘，此时临已为所迷，怎肯中止？辗转思想，只有弑父一法，尚可免患。当下告知原碧，正中原碧心坎，既得除去眼中钉，复好做个现成妃子，哪有不赞成之理？于是两人商定，待时下手。
临妻刘情，得父欲家传，能观星象，夜见金木二星，聚会一处，心知有异，趁着临回至东宫，即与临语道：“星象告变，恐宫中将有白衣会。”临听了白衣会三字，想是指着丧服，大约莽命该死，谋将有成，心下当然暗喜，却未便与妻说明，支吾一番，又跑入中宫，告知原碧。原碧得了此信，正拟安排毒药，侠莽入宫，加入茗中，把他毒死。偏莽颁下诏书，贬临为统义阳王，迁出宫外。
临只好向母告辞，又与原碧流涕诀别，姑从缓图。莽因妻病未痊，虽将临迁出东宫，尚未遣令就国。临既不得见慈母，又不得会情女，满怀怅望，愁极无聊，乃寄书与母，略言父皇待遇子孙，很是严酷，前次兄侄等多壮年早死，臣儿年亦及壮，恐母后不测，儿亦不知命在何时。王氏见书，愈增伤感，就将临书掷置案上，可巧莽入宫间疾，览着临书，又起了一种疑心，意欲彻底查问，及见妻病垂危，不便发作，因将临书藏入袖中，忿然趋出。过了数日，莽妻竟死，由莽伤令左右收捡，不准临入宫会丧，待至丧葬已毕，就要将临事追究，仔细考察。得知临与原碧通奸，当下召入法吏，拿下原碧，把她刑讯起来。原碧是个柔弱女子，禁不起粗鞭大杖，一经敲扑，就一五一十，供出实情，通奸以外，还有逆谋。当由间官详报，莽立命捶死原碧，并嘱心腹人刺毙间官，把尸首并埋狱中，省得他传扬出丑。（掩耳盗铃，徒滋人怨。）一面赐临鸡毒，通命饮下，临不肯取饮，宁可自到，拔刀刺胸，须臾毕命，莽赐说曰缪。又有诏书付与刘散，谓临本不明星学，事由临妻刘情妄言，致临犯罪云云。这数语明是归咎刘情，叫欲转嘱女儿。欲自恐坐罪，慌忙将女儿召去，责备一番。情无从诉冤，含泪回来，服药自尽。这是地皇二年正月间事。这一月内，莽子新迁王安，及莽孙公明公寿，统皆病死，匝月四丧，莽还不自恐惧，反毁坏汉武、汉昭两帝庙室，腾出空址，作为子孙葬地。看官试想王莽所为，恶不恶，凶不凶呢？小子有诗叹道：
亲生骨肉且寻仇，事到其间也可休。
祸变至斯犹未悟，恶人到底不回头。
莽既这般凶恶，报应不远，自然要东反西乱，来杀这逆莽了。欲知后来乱事，且看下回再详。
古人有言：“外宁必有内忧。”独王莽则先挑外衅，而内忧乃因之而起，此则莽自欲速祸，故有此变例耳。莽不欲用兵臾狄，则租税当不至过苛，租税不苛，则盗贼亦不至过繁，天下方受莽欺而不之察，若莽能噢味示惠，逆取顺守，其或能保全身家，亦未可知。乃外夹未叛而莽独迫之，平民未乱而莽又驱之，何其悖谬若此！意者其天夺之魄而益其疾钦？况内有逆子，又有淫蟀，暗设机谋，欲行大事，祸机伏于肘腋，莽之不死亦仅炙。然天不欲莽之死于儿女子手，姑使之自翦子孙，然后孤危莫救，供人育割，足快众心。恶愈穗者报愈酷，非药死所足蔽辜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