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京都生了件大事,大隋驻扎西漠边境的大军连战连捷,如今更是乘胜追击一直打到了峻门关。这是大隋近十年来未有过的大捷,故而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今日老道士陈述牵着老山羊出来晒太阳,不曾想刚走出客栈,就被几个孩童围做一团。
鱼肉舌头卷过孩子递过来的果子,正喜不自胜。
老道眯起眼睛撇撇嘴。
自从前些日子方岚丫头塞来一盒丹丸,服用过后那蛊毒竟真有了被压制的迹象。老道本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却天天被这群小儿缠住脚步。
无奈的拢了袖子,但闻马蹄声哒哒,老道耳朵微动,寻声望去——只见西边街道上已窜出一队轻骑,他们训练有素,眨眼功夫便乘风而过。
众人眼角只能捕捉到一面赭色的长旗,上面血迹斑斑隐约能瞟见一个“随”字迎风招展。
那字迹残破,满是风沙味道。
街道间有人恍然大悟,继而窃窃私语。
“岭南随字旗,是那位戴罪立功的朝大人回来了?”
“嘘,听说此番国师震怒。”
“听闻这次西边儿打了胜仗,国师为何不满?”
“这位朝大人违抗国师军令,此次是擅自回京。”
那二人忽然禁声,因为那队风沙藏血的轻骑马蹄之后,慢悠悠跟着一位与这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的笑面书生。
老山羊鼻子嗅了嗅,有些惊诧的拨拨蹄子。老道挑眉看去,目光微顿。
只见来人生一双平淡弯月眉,眉下的桃花眼尤为璀璨,连着目光也显春风和煦。
他白衣泛着柔光,嘴角含笑,一身风华如风光霁月。
朝兆继百无聊赖地牵着缰绳,身下那匹毛发锃亮的枣红马不紧不慢的踱步走着。这位看似好脾气的监军大人忽地察觉到一抹极轻极淡的杀意。
他微笑着抬头,便撞进一双苍老锐利的眼睛。
“呀!”众人只见这位被国师远发边疆的朝大人双目忽的闪亮,尔后便催着胯下的骏马向人群这边靠了过来。
朝兆继十分热情地伸出自己的手掌,“多年不见,前辈是一点都没变呐。”他笑眯起一双桃花儿眼,脸上神色唏嘘不已。
老道强压下眼中杀意,只道一句,“后生可畏。”话音落定,便转身离开。
老道士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按捺不住心里的魔怔,拔刀杀人。
无边岁月里,老道终明白忍之一字的可贵。
朝兆继见这憨直的老道士竟不上钩,颇有些遗憾的理了理袖口,感叹道,“前辈们可真是冷淡啊……”
见陈述并不搭理自己,他也不做纠缠。脚下靴子轻夹马腹,继续慢悠悠地向皇宫方向行去。
放眼望去,京都城果然热闹非凡,这趟归程当真是妙不可言。
这位西北军师嘴角的笑意愈发淋漓,连带着望向那座登天观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此刻王府街上,方岚正坐在登天观门口打哈欠,对面睿王府门前坐着的祖孙二人看着她血盆大口里隐约露出的后槽牙,齐齐陷入了沉默。
“方侍书,注意仪态呐。”老王爷终是没忍住,苦口婆心的念叨,“这可是在大街上呐……”
方岚闻言耷拉着脑袋应道,“王爷呐,下官也不想如此丢人呐,实在是忍不住呐。”
“年轻人,好端端学本王说话做甚呐?!”
“下官真的不想学您呐,只是听得久了,不自觉的就说出来了呐!”
“岂有此理啊。”
这位纵横疆场几十年的年迈老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此刻极需找回点场子,于是伸出那双枯树枝似的老手连拍三下,大喝一声,“府兵!”
然而方侍书气定神闲,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有恃无恐的唤道,“管管!”
一旁倚着观门看戏许久的宁女官扶额藏笑。
这二人颇为投缘,几日下来已经成了王府街上一道逗乐的景观。
虽然心里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宁管管依然有礼的垂首致歉,象征性的点点方岚的额头,说了几句尊老爱幼的场面话。
这边老睿王听得舒心,啧啧几声,便得意洋洋的向方岚数落道,“且看看还是宁女官说话听着得劲儿,小萝卜干儿你还差的远呐。”
萝卜干儿方岚翻了个白眼。
老王爷见势瞪起那双混浊的老眼,再次喝道,“府兵!”
府兵总领这才姗姗来迟,杵在自家王爷身后,此刻神色尴尬,看着竟有点可怜。
王顺颤颤巍巍的应声,“王爷,属下在呢。”
“你咋才来?”老睿王瞪了他一眼。
王顺抽了抽嘴角,心想王爷您每天都要叫我这两回,也就吓吓那小姑娘,每次又不敢真打人家,属下也有很多正经事要做的嘛。
挨了自家王爷一记“黑虎掏心”,王顺叹了口气。
说起自家老爷,堂堂东卫军总领,先太子的姑父,守国大将,朝廷柱石。怎就总管不住自己,整日非要与对门那位登天观的侍书拌嘴,也忒降身份,白白让整条街看了笑话。
这厢正闹腾,却听街那头响起一道温吞的男声,“那是方掌门?真是别来无恙。”
这声线温和有度,语气似乎带着善意,可方岚听了这道嗓音,猛的怔住。
一旁宁管管暗道不妙,皱眉向那笑面藏刀的男人看去,开口呵斥,“朝兆继,你……”
朝兆继。
方岚听到这个名字,恍如噩梦初醒,她脸色苍白眼神却忽而转戾。
一旁的女官只听严冬的霜雪中风声飒飒,而方岚好似变了个人,她眼含燃烧的恨意,眉眼精神都在此刻变的锐利起来。
“朝兆继!”
方岚眼眶酸涩,双目通红。
诸位师兄师姐,你们瞧,我又遇到这个人了。
方岚仿佛回到昭武之战,满目残肢断臂,师兄师姐,师叔师伯,满目的泪和血。
还有一个书生气的男人手里拿着孙璟的来影刀,站在血色中对她说,“你与那个傻大个是一个师门的吗?他坏我布局,我是来灭他宗门的。”
“咦,你问他在哪?一个人来挡我九千精骑,这不是找死吗?现在当然在地下喝茶了。”
“哎呀,你这眼神好可怕,和他好像啊。”
王府街上,有人长刀出鞘。
来影刀刀身狭长冷历,独配未亡之人。
宁管管知道,以方岚此刻的境界,是万万敌不过这只笑面狐狸的,她眉心微簇,心中浮现几分犹疑。
女官深知,这其中的仇恨恩怨已不是言语可以化解,只是此刻,不知国师是何态度?
刀剑门几近灭门,其中因果皆自昭武而始。而庐阳王聚昭武之乱,皆经这位朝大人一手挑拨。
朝兆继脸上笑意盈盈,看着扑身而来的方岚,他并不慌乱,神色怡然的抬起手,就要解决这条昭武的漏网之鱼。
宁管管知他动了杀心,出声喝道,“朝大人,方岚如今是国师侍书,是我登天观的人!”
朝兆继神色无辜,笑道,“小管管啊你真是好偏的一颗心,明明是这位侍书大人要来杀我,你却兜自威胁起我来。”
他面上浮现几分虚假的惊恐神色,手下的气劲却陡转狠厉。
宁管管手指微动,正要出手,却听身后响起一道雷鸣。
那雷声从宁管管耳边擦过,直击朝兆继凝运气劲的手掌。那手上的气劲溃散,微微颤动,皮肤被灼至焦黑。
沈眷皱眉从观中走出,行至方岚身后,她神色不善。
“大人此番回京,不去面圣,倒先来我登天观生事,是对我有所不满吗?”
方岚只觉罡风扑面,眼前那昭武之乱的罪魁祸首虽被雷霆束了一只手掌,可他境界高深,仅凭护体罡气都让她近身不得。
沈眷伸手勾着方岚的后领,像是主人按着自家发狂的猫儿。
朝兆继饶有性味的看着这一幕,手指轻轻摩擦着,似乎觉得这场景十分滑稽有趣。
沈眷今日着一身玄黑烫金丝长衫,羽鹤暗纹腰带,戴青铜面具。她气质雍睿,声色和煦。
国师大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护短啊。
朝兆继出声辩解,“让国师见笑了,下官这刚刚回京,陡然见了故人便忍不住想开个玩笑。”
沈眷拖着方岚向登天观里走去,闻言淡声道,“玩笑可不能乱开。”
朝兆继含笑应道,“是啊,下官此番知错了,定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