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这厢风易睡得极香,仿佛屋内再无他人,方锦游顿时恶向胆边生。“这厮肯定觉得我得倚仗他,必会为他守夜。这师徒二人半夜都醒过一次,早上说不定是最松懈的时候……”
但即便如此,现在杀掉风易也是最蠢的选择。
思及此处,方锦游蹑手蹑脚地走到风易的床前,见他并无任何反应——真的,连一根小指都没有什么异动。接着方锦游便毫不犹豫地掀开风易的被子,抬脚就去踢这厮的屁股!
这一脚可是下了猛劲,若是方锦游还有躯体,这一脚说不得要带起些风来。
“你敢——!”真是赶得不巧,恰巧有一小童端着水盆推门而入,见状顿时高喝起来,“哪里来的野孩子?”
野孩子?方锦游一愣,脚自然也收住了。他瞅了瞅自己的衣着,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但起码干净整洁,和野孩子去之甚远。所以他只是愣了片刻,悬空的那只脚便狠狠地踢上了风易的屁股。
“谁?”风易大惊之下,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可方锦游既然一踢即中,自是不想与他再做争执。他自是早已躲回了折扇之内装死,连平时睁着的眼睛都合上了。任凭风易如何作怪,他也装作不知。
“少……少主,这……”那小童自然是被派来伺候风易洗漱的,此时心中也暗暗叫苦。他本是奴仆的儿子,在风家无依无靠,就是死了也惊不起什么波澜。如今少主在自己面前被人踹了屁股,身为下人自然是失职的,只是不知不知这位少主要如何对待自己。
“无碍,刚才那人是我的魄灵化身。”风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折扇,“你大可不必理会,我自会管教他。”敲了几下无果后,他这才道:“将洗漱用品放下,你便可以走了。”魄灵化身之事自然是有的,虽说罕见,但也不是无迹可寻。甚至在隔壁的云洲,曾有人被魄灵化身女子所迷,欲与其结为夫妻,此时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
那小童本欲说什么,但见风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好喏喏退下。
待那小童退下后,风易这才起身穿戴。方锦游也不再装死,磨磨蹭蹭地睁开一只眼睛。“昨晚不甚注意,但是别忘了你答应了我们什么。”风易冷声道,“别说什么我不会杀掉元夕这种话,毕竟——”他正了正衣襟,露出一个冷笑。
“即使是天元会的大小姐,我也有足够的把握让她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她的父亲不止她母亲一个女人。”自然也不会只有这一个女儿。
这是很明显的警告了。
“所以?”方锦游这时才缓缓开口。虽说元夕跋扈泼辣,也对骨道人作下孽事不管不问,但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一个正在妙龄的少女死得如他一般无声无息。
“所以,你自己幻化一套能入眼的衣衫,别让别人看出什么破绽。”风易搭理好自己,走到一旁坐下,“出来,幻化一次给我看看,不然,你知道后果。”说罢,他敲敲扇柄。
当真是马善被人骑。方锦游心中愤懑,睁开的那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缓慢地盯住了风易。一看便知又要折腾他。
风易当然也不例外,昨天他便被抽干了魄意,今早才缓过劲来。此时再次面对被抽干魄意的难受,他却面色不显地催促道:“快一些,别做这等无用功,就算你今天抽干我的魄意,也还是要幻化。”
方锦游惊讶地看着他。昨天还在因为他的一番折腾两次吐血的人,今天就能做到面不改色?难怪那风寅会被他拉下风家少主之位,此人真是不可小觑。方锦游心中暗暗苦笑,看来摆脱此人还是得从长计议。
但要他彻底听从风易的差遣,却是免谈。
方锦游这才转了下扇骨。风易只觉手中折扇凭空一扭,便脱离了掌心,面前已是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半大孩童,约莫不过十三岁的样子,这正和昨晚所见一致。而折扇自然也是顺理成章地挂在了少年腰间。
“穿着旧衣倒也不丑,”风易道,“但你这般穿着,在我们看来确实像个捡衣服穿的野孩子。”他解下腰间那柄有巨口的扇子来,作势扇了扇。
“你以为谁都像你们风家一般穷奢极侈么?”方锦游轻轻嗤一声,“用着冰蚕丝做的帕子,沾些血就像扔麻布一般。”说来这冰蚕丝乃是历冰蚕的丝,非常珍贵。而像方锦游这样无依无靠的穷小子,还是在高人收徒的“遇仙会”上打翻了一位仙子的小盏,湿了对方的衣物,这才被旁人告知此物。而此物也正是那位仙子的外衣材料。
“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赔她那件真金十足的冰蚕衣。”方锦游心中长叹。
“你不用赔,”风易一手托腮,一手给自己扇风,“冰蚕丝做的东西,如果被区区果酒淋到便不能用了,那也不是冰蚕丝了。”他心中好笑,面前这小娃虽说聪慧坚毅,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倒是比变成扇子的时候好掌控得多。
方锦游顿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光顾着瞪我了,”风易自躺椅上起身,“快些,遇仙会上穿着得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是瞎子的都能记住一两套。”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也罢。方锦游看了看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裳,毕竟原物早已连同身体一起被烧了个干净,自己又执着这件衣物做甚?
那小童离开风易的房间后,竟是像条泥鳅一般穿过数条难以过人的墙缝,在越过几道高墙后,停在了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前。小童见四下无人,这才上前,敲了三下左侧门板。
漆着树汁的门板便从左侧无声地开启了。小童见状,又瞧了瞧周围,这才跻身而入。而院子的大门,在小童进入后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如何?那废物是真的入了意者的门槛吗?”一老妇站在屋内,背对小童。
“正是,经仆探查,的确是入了意者的门槛,现今大少已是高阶意者。”小童毕恭毕敬地答道。
老妇点了点头,“不会被发现吧?”她似乎有些不放心。
“无妨,”小童答道,“风府仆役皆有修为,如我等年纪好奇心重,规矩并不严格,即使被发现,也可推称好奇。”这倒不假,风家仆役无一不是修魄者,只是修为有高有低,但最多低不过高级意者,高者甚至可在天周榜争得名次,虽比不上骨道人离阎这等一流高手,却也有一席之地。
老妇这才长舒了口气。
她虽说是渃姬的陪嫁奶娘,可对于渃姬的夫君——风家现任家主风旸,她却比渃姬更了解。一旦发现有姬妾干涉继承之事,那么等待这些女人的,也许比死还要可怕。在风易和风寅都尚未出生之时,甚至是渃姬还未嫁入风家之时,其实还有一名宠姬曾为风旸诞下长子。只可惜那名宠姬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甚至给原配夫人和其她姬妾们下不能生育的药。自然此事并未成功,事情败露后,那名宠姬和她的儿子便再也没有出现在风府。
其母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发现无法联系那名宠姬后便派遣少主前往风府。然而从此便如石沉大海般,连那名少主也杳无音信。而这个家族,更是在派出那名少主一天后便被夷为平地,风家的可怖由此可窥一斑。
思至此处,老妇目光一凝,一枚金灵琥珀脱手而出,直取那小童的咽喉!
“多谢弋婆婆打赏,”不料,屋中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只是这掷得不是太好,这力度,高阶意者可接不下。”老妇猛地回头,下意识地便是双腿一软。
那小童竟是轻而易举接住了那枚金灵琥珀,甚至还在手中颠了几下。
“不可能!你,你不是风合!”老妇大惊失色,她虽在天周榜排名末尾,却也不是一个意者所能抗衡,更何况刚才她是下了死手的。
“如果是风合那小子,此刻定然已经被你钉穿咽喉,当场毙命了吧?”小童身形猛地拉伸,不再像进屋时那般矮小,“我就说一个刚开始做杂务的下人,袖子里怎么会有赤金牒呢?”赤金牒是旃州特有的货币,一张就相当于千张紫莹牒,而一张紫莹牒,就是万张黑铜牒。
原本站在屋内的小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段高挑,如弱柳般风韵犹存的老妇。她穿的还是那名小童的衣物,发间只插着一只颇为显眼的大银簪。
而那名意欲灭口的老妇,此刻就像一团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
“银、银簪婆婆……”她呢喃着。
这名伪装成小童的老妇人,自然就是风府的大管家,银簪婆婆!她身为女流,能在偌大的风府做大管家,不但对家主忠心耿耿,更有出色的实力和心智能让旁人信服。只见她不疾不徐地走到老妇的面前,缓缓道:“私自打探风府少主的信息……我想,弋婆婆应该知道后果吧?”
“自……自然知道,”弋婆婆满身冷汗,甚至已经越过她的身体,流到地上,这使得她更像一团烂泥了。她暗自苦笑,心道此次必然难逃一劫。
“至于我刚才所说,你大可将其告知你的主人。”她绕着弋婆婆走了一圈,见弋婆婆脸上露出喜色,“但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同意你传达的,自然,”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把刻着蛇头的拐杖来,重重地磕在弋婆婆面前,“自然是家主要传达的!”
弋婆婆顿时抖如糠筛。只见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伸出湿漉漉的手去抓银簪婆婆的脚腕,乞求道:“事到如今,老奴不乞求能够活命,只求能放过我家小姐……”
“倒也算个忠仆了。”银簪婆婆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弋婆婆的手,“放心,你家小姐还没到死的时候,不过……”她又往旁边走了一步,“若是再有下次,老爷不介意提前让她做陪葬品!”最后一句让弋婆婆通体冰凉,一个哆嗦就站了起来。
“是……是!我一定会告诉小姐,不能再插手了!”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转身就往渃姬的院子里走去。
“慢着。”蛇头杖猛地勾住了弋婆婆的肩膀,“再带一句话给她,家主不喜欢虫子……”银簪婆婆缓缓地动了动抓着蛇头杖的手指,“我也不喜欢!”
说罢,蛇头杖便重重地打在弋婆婆的肩上,教她飞出了院子。弋婆婆只觉肩头一阵麻木,显然是脱臼了。
但她仍旧心中庆幸。要知道,银簪婆婆侍奉过两任家主,而那位起了歹心的宠姬据说也是她料理的。弋婆婆加快了速度,向渃姬的院子中飞奔而去。
“奶娘!”精制奢华的院中,像一株芍药般纤细柔美的女子正身着一身白衣,坐在亭中等待着弋婆婆的归来。“打探到了吗?”她自然就是渃姬了。
“幸不辱命,”弋婆婆走到她身前,“风易的确是有了魄灵,且应是高阶魄灵,不然也不会短短两天内便踏入了高阶意者的门槛。”她说罢才开始动手为自己正骨。
“那个贱种!”渃姬啐了一口。
若是方锦游站在这里,定是要嗤笑一番,这渃姬与风易,二人一个管对方叫“贱种”,一个管对方叫“贱妾”,也不知是谁更贱一些。
“小姐……”弋婆婆欲言又止。
渃姬皱了皱眉头,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地问道:“怎么?奶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这才注意到弋婆婆脱臼的手臂,心中虽滑过一丝不安,但很快便压了下去。
不,不会,对方已经将弋婆婆放了回来,自然是不会再找她的麻烦才对……
“老奴……返回的时候遇到了银簪婆婆……”弋婆婆嗫嚅着开口,“她要我警告您,不要再插手子辈之间的竞争……”
“哼!”渃姬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个管家罢了,我现在就去叫叫旸哥处罚她!”她提着白裙急匆匆地往外走,却被弋婆婆拦住了。
“奶娘!”渃姬面色微霁,“你为何拦我?”
弋婆婆叹了口气,“小姐,那银簪婆婆是为姑爷办事,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是姑爷要她传达的……”换而言之,即使是去找风旸,风旸也不会因此处罚银簪婆婆。
“可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渃姬纤长的睫毛微垂,显然,她很不甘心。“她打伤你,就这么算了?”
“小姐……您要知道,若是小少爷没有被那废物所害,不管您如何折腾那废物,姑爷和那银簪婆婆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只要小少爷重新回到原来的水平,那么一切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渃姬美眸一亮。
“对了,那银簪婆婆还有没有和你说些别的?”
“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弋婆婆愁容满面。
“她说了什么?”渃姬看着一脸愁容的奶娘,心中也不免有些打鼓。
“她说……姑爷不喜欢虫子……”听到这里,渃姬脸色煞白,“快!奶娘,替我收拾一下,我得去见见旸哥——”
岂料她话音未落,眼前便被大片的血肉占据……她身着的白裙便成了血肉模糊的红裙,整个院子里全是血肉的飞沫,而原本站在渃姬面前的弋婆婆,只剩下了一副森森的白骨。
“啊——!”渃姬的惨叫声像利剑一般穿透了整个风府。
主院
“这惨叫声,倒是让我有些怀念妍姬了呢。”出声之人摇摇头,似乎有些感慨。“她现在还在惨叫吗?婆婆。”
“她的嗓子已经彻底烂掉了。”银簪婆婆恭敬地跪在男人脚下,“老爷想去看一眼么?”
男人愣了一下,“那便不了吧。”他无谓地笑笑。
同一时刻,正在试着幻化衣物的方锦游,和撺掇他换另一套的风易,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