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家了!”柳轻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楼,“梨原公寓”四个大字永远都在耐心地等着她回家。
他们租的是两室一厅,两个人的房间对门,除了卫生间、一个用来做饭的阳台和放得下一张沙发一台电视机的客厅,几乎就没有什么空地方了。房间是郭可辰一手挑选的,柳轻盈入住的时候也同样一眼就相中了——小,安全。除了最初帮她搬行李时郭可辰有眼福进去欣赏一下她的闺房,其余时间压根没有机会进去。柳轻盈一进自个儿屋就把门关地紧紧的,刚开始郭可辰还有些担心,担心这个傻姑娘不知道会在屋里做什么傻事,后来看到她迷迷糊糊揉着乱糟糟的长发出来就放心了。
打开门,柳轻盈照常把离开时郭可辰拉开的窗帘一把拉上,小小的房间瞬间暗下来,埋没了微微不满的郭可辰的脸。柳轻盈心满意足地倒在沙发上:“哎呦,累死姑娘了!”
“来来,给公子腾点位子。”郭可辰边说边往轻盈身边挤。
“不想动……”柳轻盈撅着嘴,含糊不清地说。
“让不让?”郭可辰问。
“不……”柳轻盈懒懒地摇摇头。
“整不了你了还……”郭可辰一把抱起轻盈,放到自己腿上。
“轻盈,给你说个事吧?”郭可辰伏在柳轻盈耳朵旁边,试探性地说。
“嗯。”
“明天,我们去洛城植物园吧?”郭可辰故作轻松地说。
柳轻盈的身体明显哆嗦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自从到洛城以后,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像是一个阴谋。总是梦到不该梦到的过去,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带回到尽力避免的地方,比如上午的那个快餐店,比如刚刚可辰说的植物园。她甚至觉得有人在捉弄她,努力了四年正当她终于肯忘掉过去的时候,过去却反而死皮赖脸地找上门来。她很生气,生气自己四年来的努力不堪一击,她也很难过,难过那无处不在的回忆里两个人曾经悲伤愤怒的爱与恨。
所以她只能沉默。
“嗯?”郭可辰轻轻晃晃柳轻盈,“说话呀。”
沉默,依旧沉默。
郭可辰不说话了,他知道原因。他赌气地打开手机,把手机上的软件挨个打开再挨个关掉。
一团温热的液体在膝盖上晕开,郭可辰的腿下意识抖了一下。手机险些从他手中抖落,郭可辰按捺住心中的火气,把柳轻盈搁在沙发上,起身,拉开窗帘,背身而立。
“把窗帘拉上吧。”柳轻盈蜷缩着的身体暴露在刺眼的光亮中,她沙哑着嗓子,说。
“柳轻盈你够了吧!”她的话刚落地,郭可辰猛然转过身,吼道,“这都四年了你还在想什么?!周舟不过就是你的初恋而已,你们在一起就四个月而已,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这四年也该把你对他的感情耗完了吧?啊?我呢?我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存在?你是把我当什么了?对了,我告诉你,他现在不在杭州,他不在!他就在洛城,不行你去找他,去找他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郭可辰从没有生气过,或者说在柳轻盈面前从来没有,甚至大声说话都没有。但是这次,他突然吼起来,柳轻盈陷在沙发里的身体随之抖了一下。郭可辰浓密的眉毛倒立着,鼻翼一张一合,微微喘着气,黑黑的面庞涨地通红,就像上午柳轻盈相亲的那个男人,有点滑稽,有点让人于心不忍。
郭可辰听到柳轻盈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脸上,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真的想不明白,没有任何联系的四年怎么就让你死不了心?他对你的好我这几年来就比不上么?你了解他么,你了解你自己你懂爱情么?你知不知道你放不下的根本不是他,是回忆!是你那段时间的付出!自私,柳轻盈你明白么?你这只是自私!因为付出而没有得到相应回报的自私!”郭可辰几乎已经咆哮了,嘴唇哆嗦着,不大但结实的手背上血管像蚯蚓般弯曲着,唾沫星子在漏进屋子的阳光里随尘埃一起慢慢漂浮,降落。
说的一针见血——自私——但是柳轻盈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她意识到了,只是她不肯相信,不肯相信自己对周舟四年以来的想念仅仅只因不甘心。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已经深深陷在爱情的淤泥中,并且以这种沉沦带来的伤痛而感到变态的骄傲。可惜她不明白,至少是现在不明白。
柳轻盈慢慢爬起来,由于左半侧身体的麻木而晃晃悠悠地勉强站住。她身下的沙发上留下了明显的抓痕。她把右边的长发撩至耳后,疲惫地看着郭可辰,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怎么知道他在南方知道他现在在这里?你都知道什么?”
柳轻盈的淡定彻底激怒了郭可辰。当初周舟和她分手时,也是被她的淡定激怒然后转身离开的。周舟提出来的分手,却反倒像是周舟在可怜巴巴求她点头答应。
“我怎么知道?我都知道什么?呵!柳轻盈你真自私。我陪了你九年难道我就是白痴么?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虽然我们之前一直不在一个地方,但是,柳轻盈我偷偷找过你偷偷贿赂你身边的朋友偷偷让他们给你惊喜给你安慰这些你都感觉不到么?!难道你真的以为你身边的朋友都对你不求回报地好么?!”郭可辰的言辞已经快要失控了,一个男人的歇斯底里和女人的是完全不同的,女人的容易演化成仇恨,男人的,则是悲哀。
柳轻盈浑身触电般战栗一下,她肿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些年你是在监视我么?看到我的可怜然后正好让你高贵的同情心有用武之地,对吧?我爱他,不允许你侮辱他的人格!我爱他,爱地卑微爱地心甘情愿……”柳轻盈轻蔑地、皮笑肉不笑地说:“呵,你不自私,你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你不也是愤怒地冲我大吼大叫么?”
“你!……”郭可辰惊呆了。柳轻盈缓缓的语调一字一句实实在在戳在他的心上,但是他没有感觉痛。他此刻只是特别需要点空气,他有点喘不过气。他从未见到过她这个样子——淡定,却让身边的人在肺都快被气炸的同时感到恐惧。但是她感觉不到,如果她能感觉到的话,周舟就不会离开了,如果她能感觉到的话,她就不会孤独,一直孤独。
“柳轻盈你……你真是不可理喻!”郭可辰被她气得在狭小的屋子里窜来窜去,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摔。
“啪!”一阵清脆刺耳的声音在墙壁周围冲撞,混合,组成更加尖锐的声音刺入柳轻盈耳中。
柳轻盈又是一怔,没站稳的身体像是吊在空中的尸体一样摇晃着。郭可辰脑袋一片空白,他反应不过来,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间情感就支离破碎了。柳轻盈也没有明白怎么突然间就翻天覆地地变化了,就像不明白一分钟前周舟还温柔地对她笑,然后突然就无奈、决绝地转身离开。她痴痴地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阳光从郭可辰拉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碎片的棱角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课间,周舟为她“变”出来的彩虹。
郭可辰握着拳头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给柳轻盈留下震耳的摔门声,嗡嗡地啃噬着耳神经。
“冷静,冷静……郭可辰,你不能像她一样意气用事,说出来就好了,你只是说说而已,轻盈会理解的……”郭可辰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妄想用肢体上的动作安抚冲动的情绪。可是完全无济于事——他脑海里全部都是柳轻盈满是泪水的脸,是他从未见到过的仇恨的眼神,是柳轻盈刺激人的话语在纠缠:
“我爱他,不允许你侮辱他的人格!”
“我爱他,爱地卑微爱地心甘情愿!”
“你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你不也是愤怒不也冲我大吼大叫么?”
这魔魅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持久,郭可辰双手死死抱着脑袋,紧紧捂住耳朵,可是那些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传出来的,愈来愈尖锐,他感觉那声音就像是锋利的刀子,慢慢地毫不客气地一刀一刀划着耳膜,太阳穴里的血管像是听到摇滚乐似的充满节奏地“扑通”“扑通”跳着,他狠狠地捶打着,丝毫没有考虑到那凸显的能看到一起一伏跳动的血管有被捶破的可能。郭可辰痛苦地抱着脑袋在房间里挣扎。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他的身体绞在一起。他痛地在床上打滚。
许久,郭可辰渐渐放下捂着脑袋的双手,翻身拿起摆在床头的轻盈在樱花树下拍的照片——高高的马尾,一身明亮的蓝色运动衣,充满了青春的运动气息,脸上是羞涩的笑——山顶的柳轻盈展开双臂,望着灰蒙蒙的从山脚延伸到远方的火柴盒似的房屋,豪迈地感慨:“君临天下哪!”郭可辰安静地站在旁边,双手叉在胸前眯着眼睛看阳光投在柳轻盈脸颊上的睫毛的阴影,会让他想到炎热夏天阴凉的树荫,以及浓郁绿叶的清香。柳轻盈对山有着特殊的情怀,就像是郭可辰对柳轻盈有着难以抗拒的感情——柳轻盈说爬山可以让她明确生活的目标,她说爬山的纯粹性正是生活中向目标迈进所需要的纯粹性。郭可辰于是就问:“那你的目标是什么?”柳轻盈顿时站住了,陌生警惕地看着也站住了的郭可辰,半晌,喃喃道:“当老师吧,或许是继续学会计,可是……”她拨浪鼓般地晃着脑袋:“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可是柳轻盈颓然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把问题指向郭可辰,问他准备做什么。郭可辰迟疑了一下,说:“建造师吧。嗯呢,建造师。”
“这么确定?”柳轻盈轻挑着眉毛,怀疑地笑着。
“你不相信?”郭可辰反问道。
“你是喜欢这个职业么?”柳轻盈立马就问。她使劲儿盯着郭可辰看,像是要看穿他似的。柳轻盈遇到她感兴趣的问题时总是会很认真地盯着对方看,使得对方一般不敢也不可能撒谎。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黑洞似的,她的爱恨情仇在里面永不停息地炫舞着,翻腾着,由于旋转而产生的巨大引力能把你所有的小聪明一点不剩地吸进去,然后留给你连你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现实来让你讲给她听。对于这一点,周舟是讨厌的,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对于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事情柳轻盈总是能让他不得不直面,赤裸裸地直面血淋淋。
郭可辰也死死盯着轻盈看,半晌没有吱声。
这一次柳轻盈没有达到她的目的。郭可辰的目光出奇的灼热,如果用黑色来形容柳轻盈的目光——黑得醇厚,黑得神秘,黑得让人禁不住诱惑,那郭可辰的目光就是白色,白得神圣,白得凛冽,白得让人有不可抑止的服从。
柳轻盈看他的目光明显地从挑逗慢慢屈服下来再到乖巧,她识趣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一块浅浅的阴影。她开始不安分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不喜欢。”郭可辰突然说道。柳轻盈抬起头,看到郭可辰严肃的脸上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忧伤。他似乎在尽力掩饰。
“但我就是要做建造师啊。我可是还要养我媳妇儿呢……”郭可辰就像是变戏法儿的,刚刚还严肃认真的脸现在还真就装地一本正经,说:“她指不定和你一样懒地什么都不想做,我不得好好伺候着,对吧,柳大小姐?”郭可辰笑嘻嘻地看着柳轻盈。柳轻盈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故意不屑地说“嘁”。柳轻盈其实很是羡慕,郭可辰的确是个再体贴不过的好男人,将来郭可辰结婚了,婚礼上的柳轻盈不敢保证不会哭得一塌糊涂。
郭可辰想起来刚刚自己失控的话语和摔碎的玻璃杯,心里不由一阵莫名的紧张。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柳轻盈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郭可辰又气又心疼地看着照片上轻盈羞涩的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她,就听到外面一声撞击地板的声响,郭可辰的脑袋“嗡”地一下就空白了,几秒钟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就往外面冲去。
不知是房间太小还是血的冲击力太大,柳轻盈米黄色的连衣裙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浸在血泊里。透明的玻璃尖闪烁着鲜艳的红色,像酒吧散场后的舞娘,气势逼人却无人欣赏。
“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