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西南角那块傍海沙滩,落霞镇其他地方不显富庶。越往北,人烟越稀少,生活也越窘迫。
到了离魂山脉山脚之下,便只剩一户人家。
沐家一老两小,住在这里。
这是落霞镇最边缘之处。其余人家,均在数里开外。
沐秋来早起看完日出,便得跨越整个镇子去往学堂。
这得花上半个时辰的时间。
但自家老爷子说,即便这般偏僻,亦自有其好处。
怎么倒有好处了?沐秋来不明白。毕竟,买东西不方便,去学堂不方便,推小车载着做好的器具出去卖不方便。
更重要的,带小云起上街玩也不方便。
但两年前随了老爷子开始修行,并且进入离魂山脉后,他明白过来。
至少,入山和修行,很是方便。
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方便了,其他的不方便就不值一提。
人多眼杂,若非方圆里许毫无人烟,便是修行,也须小心谨慎。
更别说入山了。
若是镇上其他人知晓爷爷带着自己进入离魂山脉并且平安归来,他们定会将二人视作山精野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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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学堂后,向西行百米便上了官道。向东行百米,则来到一片荒地。
荒地方圆半里,杂草丛生,长势喜人。一条羊肠小道掩映其间,蜿蜒着伸向尽头。
一个月前,地里还没有这条道。
随着学堂东迁,搬到此处后,住在北边穷苦人家的孩子们便生生将之踩了出来。
秋日正午,日头高升,虽无云彩遮挡,却也不觉燥热。
片刻时间前,小道上还很热闹,十来个穿着简陋的少年少女叽叽喳喳,结伴归家。
而此时,偌大草地间,沐秋来形单影只。
但他面色如常,只低头拍了拍沾染些微灰尘的衣角,顺带看看轻风吹拂下缓缓摇动的野草。
却是没有半分孤独神色。
毕竟,就算随着那些同龄人一道,他也是远远吊在后面,绝不上前。
羊肠小道不过里许,他很快来到尽头。
入目是两大片低矮砖瓦房,以两人高暗灰色高墙分隔开。
这便形成了一处三四人宽的小巷。
离人巷,最初是背井离乡外地人的落脚地。后来有无家可归的镇民也来此,便有人唤其“无归巷”。
但不管怎么称呼,这都是落魄之人容身之处。
七年前,沐秋来也是那落魄人,缩在巷中一角,如其他人一般绝望等待死亡。
但死亡没来得及找上他。
找上他的,是沐一心。
彼时的沐云起,还在老爷子怀中的襁褓里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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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静乾赶到小镇西南角时,距未时还有约莫一刻时间。
之所以早了些,全亏了半路一位车夫帮忙。
也算是赶了巧,那车夫同样去西南一大户人家拉货,半道碰见他便热情邀约。
肖静乾不想故作清高,当即答应。但又怕回头落了有心人口实,便当着几个路人面掏出装银两的荷包。
反正就算往足了给,也花不了多少铜板。
能拉着这位所有人都尊敬的教书先生是莫大福分,车夫自然不肯受什么实惠。
反正就算先生往足了给,也不见得比平日多几个铜板,说不得还要落人口实。
他大字不识几个,但为人处世这些年,也明白什么钱该要,什么钱不能拿。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息时间,看热闹的便全然明白了原委。
最终,肖静乾还是没能给出报酬。但作为回报,他答应车夫以后在学堂上多多提点他家小辈。
车夫自是高兴,看热闹的却有些不忿。几人心下留了意,想着回头也瞅机会给先生行方便。
大户人家聚居处自是跟其他地方不同,不说其他,便是同样的青石板路,此处也比官道更宽敞平坦,马车行在上面几乎不会颠簸。
车夫在路口停住,待到肖静乾离开,便将马车驶到侧边。
此处立着两座小屋,小屋前有两口井。
落霞镇规矩,外来车辆若入内,必先在此处清洗干净。
肖静乾去的第一户人家姓常,离着路口并不远。据说这常家乃是靠下海捕鱼为生,前几年赚得钵满盆盈,这才搬至此处,成功跻身落霞镇名流。
过去那些年,常家祖辈几人不是飘在海上,便是驻在码头,没时间去学堂把年少时不曾识的字补回来。这几年日子虽好了,每日闲在家中享福,却再没了识字的心力。
但堂堂大户人家,总不能没个学问人。因此,饱读四书五经的重担便落在两名小辈身上常龙常虎身上。
对这两个小辈,常家寄予厚望,学业上可谓苛责。这不,前两天便花重金请肖先生放课后来家中教导。
肖静乾走过白墙红瓦,来到常家两人高的朱门前,便有等候多时的下人将其恭敬迎入大院内。
大院四方,假山植被清泉皆有之。正中央,则置一石桌。
石桌旁坐三人,上首五十来岁的富态中年最先站起,小跑着迎过去,陪笑道:“肖先生,您来了!”
“嗯,来了。”肖静乾点头,面色平淡。
常家钱财虽多,但根基浅薄,算不得大家族。只凭他镇长堂弟的身份,便无需假以辞色。
那中年也不恼,态度反倒越发恭敬:“肖先生一路辛苦,在下已命人备了筵席,还请肖先生赏脸移步。”
话一说完,便转过头对依旧坐在石桌旁的两个少年喝道:“常龙常虎,你二人还不快来见过肖先生!”
一番繁文缛节后,几人上了桌。饭桌上,常家家主自是又一番客套。
肖静乾暗暗点头,不管怎么说,这老小子挺上道的。
他明白对方心下那点小心思,老小子接触不到堂兄,便以迂为直,先伺候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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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学堂搬来东南角,沐秋来每周必会抽两天自离人巷回家,哪怕比起官道来,这条路更远,也更难走。
因为那两堵高墙,离人巷终年处在阴暗中。便是盛夏午时三刻最热辣的骄阳,也断然无法透进。
自巷口进,只行数十步,沐秋来便觉一股阴冷之气迎面而来。
这是让他熟悉的气息,混杂难以名状的人味儿。
再行数十步,便约莫看到数道身影,或仰躺在地,或斜靠墙根。一旁零零散散的,似是些生活用具。
他轻叹口气,向前快走几步。
轻微脚步引发动静,几道身影中登时传出喝问:“何人?”
“是我,秋来。”沐秋来来到近前,边回着话,边解下身后背包。
背包里,并未装着书卷笔墨。
而是五六个白花花的大馒头。
“原是小秋来…”有人缓声回道,两手撑着身后墙壁便要站起。
巷中昏暗,看不出此人样貌,只能依稀辨出其消瘦身形。
但听那沉缓声音,应是名老者。
“无碍,柳爷爷您坐着就成。”沐秋来赶紧伸手扶住那道身影。
尽管过了七年之久,对这老者,他依旧敬重。
雪纷纷,掩重门,人断魂。当年那场料峭得足以冻死人的春寒里,正是老者一张厚毯,才没让他被老天收了去。
“啊,是小秋来来了!”两人不曾刻意压低声音,旁边几个假寐的流浪者顿时睁眼,惊喜凑过来。
沐秋来来了,今天便不至于饿了肚子。
将馒头分给众人后,沐秋来又拿出一小一大两个油纸包,熟练打开。
一股浓郁油香登时将阴冷之气冲淡了。
“昨日小云起嚷着吃大饼,拗不过他,便摊了些。正好馅料也多了,今日便一并带了来,也好有个添头。”
“诶,小秋来,不用给我们带,留给小云起和沐老头。”一个中年汉子出声道。
他一手拿馒头,一手撑在地上,身形微倾,姿势看着有些别扭。
两条裤腿里,空荡无一物。
“对,拿回去吧!我等有馒头填肚即可,你和小云起吃些好的,毕竟正长身体!”另有人附和,伸手便要将拆开的油纸重新系紧。
“不碍事不碍事,家中还有好多...”沐秋来生怕他们真个拒绝,连连摆手,同时将那些大饼拿出,欲分给几人。
“既是小秋来一片好意,大伙儿便收下吧。”柳姓老者察觉到他的窘迫,出声回道。
他应是主心骨,话说完后几人便不再拒绝,千恩万谢接过。
饼子虽不小,但他们饥肠辘辘,只三四口便下了肚。
“对了,秋来,以后只需带些馒头粗面。经饿,我们也能多撑几日,不至于让这里过早失了最后一丝生气。”柳姓老者接着道。
他语气轻松,但其他人却放下手中吃食,沉默下来。
时光流转,离人巷有人来有人走,有更多人静静死去。到如今,只剩他们几个。
便是他们,也许在不久后,也会埋进黄土里。
沐秋来低下头,亦沉默。
眼见气氛凝滞,柳姓老者手一挥,大声道:“人生多不过百载,伤感作甚?难得今日小秋来在,打起精神。”
沐秋来闻言张了张嘴。
“无须多言!”柳姓老者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
沐秋来点头,将地上零碎垃圾和不知放了几日的干巴吃食收拾起来,便欲告辞离去。
“那册子...还在吧?近来可曾习练?”柳姓老者忽地一把拉住他。
“柳爷爷所赠,秋来不敢怠慢,日日习练,如今已至第三式!”沐秋来面色一肃,自怀中掏出巴掌大的灰色册子便要递上去。
“我如此问你,非是要收回,毕竟这残卷只记载了起手式和前四式。”柳姓老者将册子推回去,认真道,“另外,今日别从离人巷回家,改走大路吧!”
沐秋来一愣,随即应道:“好!”
他心有疑惑,但见老爷子说得郑重,便不多问,转身自来时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