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皇城,慈寿殿。
太后正斜着身子舒适地窝在一张加了软垫的硕大藤椅中,她衣着轻薄,身上像是只穿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一般,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中。
李玄同在她的下首正襟危坐,两人之间的距离隔了三丈远。由于太后娘娘的衣着过于暴露,李玄同的目光只好直勾勾地盯着地下,颇有些尴尬地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李相,听说昭平王刘焕昨夜已经进城了?”
太后慵懒地起身端起身前小几上斟满的一杯加了冰块的桂花乌梅茶,浅浅地喝了一口。
北海国多水,到了夏季格外的潮湿炎热,李玄同来参见太后,自然一身一品大员的官袍穿得整整齐齐,不敢有一丝怠慢,此刻正从怀中掏出手帕不断揩拭汗水。站在两人之间右手方向,负责保卫太后安全的虎贲中郎将石崇信虽然一身金甲,却仍是一脸的气定神闲。按说这盔甲里边此时必然比蒸笼还热,可石崇信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好像身周的酷热和他完全无关。
“回太后娘娘,昭平王刘焕于昨日傍晚进城,端阳王刘榆也已于今晨进城,双方的贺礼今儿一早就都已经呈送到了礼部。那刘焕的贺礼尤为贵重,整整四十箱的古玩玉器,都是他一路从封地运过来的。”
李玄同继续补充道:“听说他额外还使了好一些银钱在上下打点着。”
太后微微起身:“哦?那又是为何呀?”
“常年在驻地,他在这云中府又没个体己的人,自然要万事小心,夹起尾巴做人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李相你收到他的好处了吗?”太后眯起眼睛,悠悠闲闲地问了一句。
“自然收到了!”李玄同的声音很是平淡,似乎在讲一件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情,丝毫不以这赤裸裸的受贿感到可耻,对着太后直言不讳,一点要隐瞒的意思都没有。
他是百官之首,宰辅之尊,刘焕所谓的“上下打点”,最上面的一层就是他李玄同了。
太后轻微点了点头,道:“这个刘焕,倒还是挺懂规矩的人,来人,给李相也斟一杯桂花乌梅茶消消暑。”她向一旁的婢女轻轻招了招手。
李玄同谢过太后,接过茶盏小小抿了一口。他早已渴得冒烟,可在太后面前又不好失了礼数,所以只喝了一小口,饶是如此,还是感觉一道冰凉的细线从咽喉处缓缓流到了身体中,舒爽无比。
“刘榆如何啊?进来了之后这老儿可有什么动静没有?”见李玄同喝完了,也舒服完了,太后又问。
“端阳王刘榆是刘焕的叔叔,长着辈分呢,行事自然低调稳重得多了,他自今早进城之后便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也没有见过,老老实实在礼部为他准备好的馆驿中休养,唉,毕竟人老啦,和老臣一样,也六十多了,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随时准备要去见先帝爷啦,没什么念想喽!”
李玄同说到最后一句,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太后浅浅地笑了一下:“李相春秋正盛,身子骨利索,精神头也比小伙子还要健旺,何以生出这般感慨?”
李玄同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唉,人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啊,臣最近总是想着,老家那片地呀,快荒芜啦……”
这边李玄同不知抽了什么风,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之间透露出很明显的归隐致仕之意,可怜巴巴地向太后告老还乡乞骸骨。
太后的笑意更甜了,不过没有接话。
“听说刘榆的儿子刘炽倒是很不老实。”这话是石崇信说的,语音硬邦邦的,直接打断了李玄同的罗里吧嗦。
“刘炽也跟他老爹过来了?”太后问李玄同。
“啊,刘炽嘛,来了来了,唉,年轻人嘛,总是急性子,沉不住气的。”李玄同瞪了石崇信一眼。
太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李相,之前哀家和你说的那件事,你看怎么样?是否具备这个条件呢?”
听到“这件事”三个字的时候,李玄同蓦地周身一凉,思忖片刻,赶紧道:“太后娘娘好魄力,说起削藩这事嘛……老臣以为可行。”
太后又喝了一小口茶,道:“李相请说。”
李玄同道:“端阳、昭平、武安三王做大日久,任由他们发展下去早晚要危害我国本,因此,这削藩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当快刀斩乱麻,趁他们还没有形成势力,一举拿下那是最稳妥的。”
太后一只手支起了下巴,很认同的样子,道:“接着说。”
李玄同续道:“端阳王刘焕野心勃勃,手下又有一些兵马,此次入云中,借着给陛下贺寿名义四处打点,这是什么?还以为那些收了他好处的人会帮他说话吗?”
石崇信冷冷地道:“当然不会,李相您不就收了人家的钱现在又反过头来踩人家一脚吗?”
李玄同干瘦的脸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双目一翻,死死盯着石崇信,慢慢道:“石大人好义正辞严,据老夫所知,石大人该不会没收他的好处吧?”
石崇信悠悠道:“收了,不过早已禀告过太后了。”
李玄同刚欲发作,太后笑道:“李相不必介怀,石卿跟我跟得久了,这是怕我被小人蒙蔽了。”
李玄同听出了太后话里有话,没有深究,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这三王之中,昭平王刘焕不臣之心久矣,然则端阳王刘榆年纪老了,老人家嘛,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胆子小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等死,不想再参与什么犯上作乱的事了,至于他那个儿子刘炽,毛头小子一个,能成什么事?不足为虑。因此他们两家,断然不会有什么瓜葛。”
太后点了点头,轻声问道:“那武安王呢?他可是现在还没到啊。”
李玄同道:“武安距云中,比之昭平和端阳都要远上一些,这武安王齐勋是异姓王爷,多亏了当年在武安和南越一战成名才得以封王,是我北海国破天荒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异性王爷,那是先帝爷莫大的恩赐,亘古未有!他不感恩戴德,又怎敢放肆?其实说是王爷,不过就是留他在武安统兵对抗南越,说穿了他齐勋就是替皇帝陛下还有太后您看门的一条狗罢了,这种人,能有什么不臣之心?恕老臣直言,便算退一万步讲,齐勋便真要篡逆,也万万不会和刘焕刘榆联手,他一个异姓王,说到底没什么根基,又不是皇族,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呢?因此,老臣敢断言,此三王之盟必是子虚乌有之说,便算真的结盟了,那又能如何?太后放心,这三人各怀鬼胎,绝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纵然属地兵多粮多,但又怎会甘心听令于一人指挥?眼下可能尚未撕破脸皮,不过那也是朝夕之事,太后勿忧,只管放心大胆削藩就是了!”
他这一番话条理分明,说得清晰透彻,从个人性格、长处短处说到了当朝局势,分析得相当精辟,不仅太后听了点头,就连素来和他关系不睦的石崇信听了都很是认可,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太后缓缓坐起了身子,道:“这些年呐,哀家常常恨自己是个女子,否则必将亲率大军去讨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她这一句话说得不疾不徐,语调也并没有多高亢,却带着一股锐利和寒意,带着一股本不属于女子的杀伐和果决,只惊得李玄同和石崇信出了一身冷汗。
太后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女子能做的事情,哀家能做,男子能做的事情,哀家也未必便不能做。李相,有劳你了,回去歇着吧……”
艳阳高照,柳絮风飘。
已然过了散朝的时辰,这些品级不够,不用上朝的“虾兵蟹将”们也都自动自觉地下班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了。胡海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都察司衙门大院里,抬起头看着飘飞的柳絮和蹁跹的彩蝶,不知为什么,开始傻傻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人走得越来越少,院子里阳光正好,晒得他脸上暖洋洋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是因为中午吃得太饱还是怎么着,此时竟开始犯困起来。他以手支颐,瘦长的身子窝在椅子里,两条大长腿直挺挺的杵在前面,开始打起盹来了。
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胡海若依旧闭着眼睛不睁开,被他压在头下的手掌活动了一下,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说道:“来了?”
来人竟好像很熟悉胡海若这一副懒散相,见怪不怪地没有要求他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好好坐着听自己说话,而是直奔主题,道:“我去查过了。”
“如何?”胡海若气若游丝,若是不见面,光听声,还以为这人马上要过去了,跟这儿交代遗言呢。
“太医院的相关文档资料,全部消失不见了。”
胡海若睁开眼睛,看见了眉头微皱的公生夷端端正正站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