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化若被公生夷提起了身子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第一眼见到了那箱子里钻出的人影来,好像见了鬼似的,刚刚那一连讲了好几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所带出来的不吐不快和喷薄而出的痛快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嗫嚅道:“陛下……陛下……”
那身影瘦瘦小小的,依旧穿着那一身寒光闪闪而又不伦不类的盔甲,握剑的左手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变形,显得苍白,正是小皇帝刘环。
胡海若一看见刘环在这里,无奈地拍了拍脑袋,马上就推测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深深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不可原谅。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事情竟然会有这么巧,刘环一定是又因为什么烦心事而心情不痛快,按照往常的惯例,来他老爹以前的府邸一个人坐坐,静静心,结果没成想,胡海若倒是不客气,自己不请自入,把王爷的府邸当自己家说来就来,这个时候抓着个“犯人”过来夜审。胡海若和公生夷功力深湛,若是寻常走路自然不会被刘环听出端倪,可刘化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监,被一路拖拖拽拽来到了大厅,早就惊动了刘环,他惊恐之下直接就近钻进了墙角的大木箱,而胡海若和公生夷只叮嘱许安阳防备外面是否有人夜闯,哪里想到里面竟然早早藏了一个人来?
公生夷也认了他出来,连忙放下刘化若跪下行礼:“陛下!”
刘焕一张小脸气得惨白,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似乎都快把小小的头盔顶飞了。
公生夷装扮成这番模样,刘环自然认不出来。
胡海若走上了几步,却是不跪,道:“你……都听见了?”
刘环抬起头来,看着胡海若,眼神里泪花翻动,他强忍着不哭出来,用因哽咽而显得颤抖的声音问道:“胡……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海若看了看他,默然道:“如你所听,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也并不比你多听一个字。”
刘环的眼睛越发红了,腮帮子咬得鼓鼓的,激动愤怒的喘息声在空阔的大厅回荡,好像随时都会爆炸。
下一瞬,他再也忍受不住喷薄而出的怒气,右手一把拉出了佩剑,直挺挺地一剑刺向早已瘫软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刘化若。
公生夷不敢伸手阻拦,只能把头压得低低的,毕竟他是北海国的臣子,而对方,是北海国的皇帝陛下。
“鹊奴!”胡海若一声大喊,他是宁国人,之前和这小皇帝也玩闹过几次,虽然现在在北海当官,但总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心里不像公生夷顾虑那么多,情急之下直接叫起了刘环的乳名。
还有事情没有问出,这是胡海若和公生夷费尽心机追查到的一点线索,可不能就这么断了,刘化若虽然死不足惜,可也不能这个时候把他杀掉,否则,再想追查出老皇帝的死因,可就难上加难了。
听到这个呼声,刘环本能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胡海若,眼神里满是疑问。
胡海若正要和他解释,忽然瞪大了眼睛大声道:“快放下……”
然而一切都晚了一步,事情过于突兀,胡海若发声晚了一步,刘环放手撤剑晚了一步,就连一旁跪着的公生夷也晚了一步,老太监刘化若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子力气,直挺挺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头便撞上了刘环悬在半空的剑尖上,咽喉哽嗓上直接来了个对穿透心凉,然而他一时竟还未能死透死彻底,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响声,翻起一双死鱼眼,正直勾勾盯着满面错愕的刘环。
看来这刘化若到死都是个机灵鬼,知道自己横竖难逃一死,与其被皇帝拖回去凌迟处死,一刀一刀切下浑身的肉,倒不如赏自己个痛快。
看着眼前过于惊悚的场景,刘环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一把丢下了手里的长剑,吓得连忙后退了七八步,直接撞到了胡海若怀里。
剑一松手,缺乏了支撑,刘化若自然跟着倒了下去,喉咙处伤口的破洞里汩汩流淌着鲜血,不一会便聚集成了一滩。
刘环感觉到了刚刚迸溅出的,洒到自己脸上手上的鲜血还是热乎乎的,赶紧下意识地反复抹去,好像是沾上了什么擦不掉洗不去的脏东西。
胡海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刘环恍若不知,整个人似乎对外界的人和事一点反应都没有,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先是反复摩擦着手上的血迹,见并没有什么用处,整只手掌反而越来越红,突然一声大叫,冲出了胡海若的怀抱,捡起了地上的剑柄,一用力便从尸体的喉咙里拔了出来,发疯似的刺向刘化若正在失去温度的尸体。
胡海若叹息了一声,知道这件事情让刘环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小小的心灵不该受到这么大的震动,于是走了上去,轻轻拉住了刘环拿剑的手,轻声道:“他已经死啦。”
刘环愣了一下,看了看地上那个快被自己捅成了筛子的刘化若,仿佛回过神来的似的,“咣啷”一声丢掉了自己手里的剑,彻底呆住了。
胡海若蹲了下来——刘环发育的晚,胡海若蹲下来二人身高才相若,他双手从后面握住了刘环稚嫩瘦弱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刘环此刻方才后知后觉的从刚才的一幕缓了过来,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生在帝王之家,尽管平时舞刀弄枪的闹着玩,可哪里真正杀过人?一个走神,对方直接撞到了他的剑上,还喷出了一腔子的血,着实把他的魂魄都骇得不知飞到了哪里。
手刃仇人的快意,得知真相的震撼,兄长离去的痛苦,成人都招架不住的汹涌炽烈的情感同时爆发,交汇成了一股洪流,直接冲向这个小小少年。他再也忍不住了,一转身,直接扑到了胡海若怀里放声大哭。
公生夷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自家的小皇帝抱着一个外人的脖子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惨烈。而胡海若面色竟也十分凝重,眼光之中闪过了怜悯、不忍和哀痛,不过随即似乎咬了咬牙,迅速恢复到了冷漠平淡。
等刘环喘息的声音减弱,胡海若狠了狠心,一把推开了他,冷冷地道:“你哭够了没有?”
刘环毫无思想准备,被推得一个趔趄,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聊过几回天,眼前这个人是个挺有趣又挺渊博的人,脾气也不错,怎么忽然变了这样一副面孔?
公生夷也吃了一惊,道:“胡兄,不可!”
谁知胡海若头也没回,伸出右手冲他不耐烦地一挥,那意思,你闭嘴别管!
随即冷冷看了看刘环,一字一顿地道:“你难道还要哭吗?我的皇帝陛下?”
他口中这“皇帝陛下”四个字说得疏无敬意,甚至还包含了满满的不屑、讽刺与挖苦。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哭又有什么用?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受了委屈哭一哭,自然有大人拿着糖果来哄来安慰,可你是吗?你哭给谁看?”
胡海若声音越发严厉起来。
“你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你父亲母亲处境堪忧,听说你这次过生日他们连进云中府见见你的资格都没有,太后、李玄同,还有那个石崇信,以及一堆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乱臣贼子等着盼着要杀人篡位,改朝换代好赚取好处,你怎么还无动于衷?自己偷偷跑过来生闷气练剑有用吗?”
“你自己的命,要你自己去救,不止你的命,你父亲母亲的命,你哥哥的血债,都要你自己来讨还!”
无论如何,这一番言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终归是太过生猛激烈,这副担子太过沉重,不是十二岁的稚嫩臂膀能够承担得了的,可他是皇帝,全天下最特殊的身份,谁又能简简单单把他当个孩子?自古阴私权谋之争,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能斩尽杀绝,谁又在乎你有没有心机,是不是孩子,该不该承担这一切?这一副全天下最沉重的担子,不由分说,命中注定就该你来担,不因年龄而改变,无论如何跑不掉的。
刘环咬了咬牙,似乎听懂了胡海若的一番呵斥,努力憋回了啜泣,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道:“不哭!我不哭!”
胡海若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问道:“你打算如何?”
刘环恨恨地道:“杀太后,杀李玄同!我要给我哥报仇!”
胡海若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这北海国大好河山都是你的,但你要亲手拿回来!”
刘环一怔,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在所有兄弟里面最受嘲笑最废物的一个人,甚至就连亲爹都不待见的一个顽皮孩子竟然会一夜之间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虽然他并不傻,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摆设,朝臣们的奏章都是太后和丞相批示。他实在是不愿意当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皇帝,只想回靖江,读他的书练他的剑,天天被亲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一顿打一顿,打完了骂完了,再被娘亲拉过来在怀里揉一揉哄一哄,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一辈子一直这样下去,永远在爹娘的庇佑下当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知道此事万万不可能,可心里还是希望着这种日子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可谁又能知道,变数只在一瞬之间便发生了,无数人的命运也在那一瞬间改变,突然被接进了云中府,坐上了那个和他身量颇为不相符的位置,自此而后,关山路远,故园难归,甚至就连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安慰,都只能在梦里反复琢磨回味,时间久了,仿佛结在蚌壳里的珍珠,虽然过程分外痛苦,结果却无比闪耀,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毕竟这珍珠对于蚌本身来说可是毫无用处的。
想到这里,刘环调整了一下情绪,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夜空,眼睛里映衬出满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