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体在隧道中摇晃,哐当哐当。头顶投下的一节节惨淡白光,打在乘客疲惫的脸上。罗奉好像刚从打盹中惊醒,现在是什么时间?是上班的列车,还是下班?列车去往哪里?她面前坐着的一个乘客,头发乱糟糟的,长得有些像她小学班上那个捣蛋的男同学——他用脏脏的手指甲,在巨大的手机频幕上下滑动,刷新微博的声音。
叮咚。
她趁着列车摆动,向前凑,看到他手机上端显示的时间——18:45。
窗外黑黑的,她记得列车会经过隧道,但通常只有四五分钟的黑暗。十多分钟过去,罗奉开始有种窒息的慌乱。然而身边乘客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各自瘫在座位上,眼睛因为困倦眯成缝。
列车也许是在过海,或者过江?罗奉探探头也见不到地铁里平常四处可见的标示,只好收回目光。她注意到自己挎着那只用了很久的皮包。有些磨皮了,但是还能用。里面没什么值得她打发时间的东西——记载待办的本子,一支干燥的口红,一部在地铁里加载不出信息的手机。
她叹了一口气,开始仔细打量身边的人。他们有些穿着松垮的西服,有些穿着运动裤,款式老旧,还有些褪色的裙子。他们都试图将脸从惨白的灯下隐藏起来似的,像夜晚闭合的花朵。他们面目模糊,罗奉没有捕捉到任何耐人寻味的细节——直到她撇到斜后方一块玻璃反射。那人站在她斜后方,个子不很高但是还挺拔,背着一个斜挎书包。她心里闪过一种令她惊讶的熟悉感。虽然他也眯着眼,像车里其他的人一样;只是他本身带着一种微妙的,非常容易被忽视的律动,一种愉悦的精神,将他与其他人分别开来。她突然有种感觉,她和他是这车厢里唯一的两个人,而她注定和他有某种牵连。也许这种牵连是需要她主动去开启的,也许她什么也不做,走下地铁,就不会再见。可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和这个少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她正努力从他模糊的投影中解读更多,他的投影却消失了——列车进站,站台的灯光把原本黑暗侍奉着的镜面抹去了。她探头吃力地看到了车站名,很难辨认字体,感觉很陌生,便决定不下车。
列车又开始行驶,罗奉斜眼寻找刚才的少年,却不见了,她收回目光,却发现少年移到了自己的右手边,非常近,他正看着前面玻璃窗上她的投影。她的目光像一只探索的手摸到了热锅,迅速地缩回来。
她直瞪瞪地盯着面前空的蓝漆座位。整个车厢空荡荡,但他却清晰地选择站在了自己旁边。在那一瞥之中,好像少年嘴角带着笑意。是有些熟悉的,青涩的的笑容。仿佛他们一早就认识似的。
他身上那种让她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罗奉却无法想明白是否见过他。她短暂了回忆了自己的初中,高中,转学那一年的高中,都没有想起他。他像是一张点数的长形桥牌,罗奉拿着一把花色各异的扑克牌,反复查看,也不能把他妥帖地插放进自己过去的人生里。她开始怀疑是否是梦境中见过,是否是一段被自己遗忘的人生,是否是有人过了另一段和自己相似的人生,而她误闯了别人的记忆?
少年对这一切感到顺理成章,他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比她自己更加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罗奉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过去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她不清楚少年叫什么,在想什么,但因为他存在,他们之间有某种链接,她感到很安心下来。她甚至开始希望这节列车永不抵达她的终点站,她和他能就这么站着,一直并肩,略显亲密地站着。即使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是谁。
“你来了。”少年摘下靠近她的那只耳机,“怎么才来。我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她想问少年,这是哪里,他去哪——也许这样可以想起来她准备去哪,要做什么。
少年只是取下了靠近她的那只耳机,示意她戴上。
罗奉将耳机接过来,耳机里的声音很安静,似乎有一股溪流流淌的水声。电车撞击车轨的哐当声让她听不清,她往他那靠了靠,把耳机往耳朵里塞了塞,她凝住精神钻进了耳机里的那股声音里去。
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画面,她在追溯那条小溪的过程中,乐声变得越来越大,眼前的小溪逐渐变得开阔而深邃,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尾小鱼,被湍急的乐声夹杂着向前推着,而她奋力地甩动着鱼尾,似乎想找到乐声的尽头是什么。
水花湍急,一场宏大的交响乐包裹了她。它从四面八方贯入她的身体,相聚,碰撞,回旋。一部分意识告诉她,自己正陷入危险的境地;容不得她恐慌,或是给身体发出逃走的指令,乐声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潜入她的脑中,麻木她的神经,圆滑而迟钝——她正在逐渐退化成为襁褓里正滑入深眠的婴儿,她被迫要将自己的脆弱袒露出来。
她感觉到要被水浪卷没的时候,她慌乱伸出去的手抓住了少年的手,他的手很凉,骨节分明。浪花把她卷进了蔚蓝的海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她渐渐失去了力气。列车规律的晃动在她的耳边,她恍惚中好像听见了报站声,男生在催促她下车。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的眼睛也根本睁不开,看不清。很奇怪,她一边觉得慌乱和着急,一边内心却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放松。她放弃挣扎,彻底看不见了,她像一条渺小的鱼,带着失去作用的躯体,躺在深海最深处的沙滩里。她感受到,人世间的光,穿过过蓝得透明的清澈海水,停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