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他们来到正厅之时,家中新请的二位仆妇正在摆放桌椅,
向英是临盆在即的孕妇,为她一人安排的是高桌、宽椅。
郭贤与向英并排,在他轮椅面前放了一张长形矮几。
郭凡与郭贤对面,隔了约一丈的距离,为他准备的自然是大桌高椅。
三人落坐后,仁叔吩咐仆妇们端菜上饭。饭菜是根据每人的饮食习惯、营养要求安排的。
向英是待产的孕妇,给她上了一碗炖鸡,清炒胡萝卜和韭菜炒鸡蛋各一盘,主食是一碗粳米饭。
郭贤胃口小,饮食清淡,又受了伤,不能沾油腻荤腥,他的午饭简单,一碗蒸鸡蛋羹,一碟炒黄豆芽和一碗白米红枣粥。
仁叔知道郭凡是个大肚汉,给他桌上安排了一盘红烧排骨,一盘红烧豆腐,一碗海带粉丝汤,外加一条三斤左右的红烧大江鲤鱼,一壶二斤的米烧,米饭是满满的一盆。
仁叔和二位仆妇自去后厨用饭,此刻,午时已过一半,郭贤两口子还好,郭凡早已饿了,酒饭上桌,他招呼兄嫂一声,先就举筷开始。
郭贤最先用完餐,他推开矮几,倚靠着椅背,拿眼朝侧面瞄一瞄妻子向英,再往前瞧一瞧兄弟郭凡,他发现叔嫂二人进食是二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节奏,顿时让他兴致勃勃了起来。
向英是细嚼慢咽,但食欲极佳,胃口很好,落筷就没有停过,如小鸡啄米。郭凡则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扫荡一切。
郭凡灌下一碗酒,察觉到郭贤的视线在向英和他之间不停地移动,便有意观察起他来。他见郭贤初时脸上显着兴奋,慢慢地,眼神中流露出丝丝的羡慕和向往来,郭凡心下为此暗叹不已。
他看着兄长瘦弱的身躯,满面的疤痕,臃肿的左腿,那宽大的轮椅瞬间变得更加触目刺眼,不由得激起了他对伤害他兄长的人的满腔痛恨,一念至此,佳肴美味在他口中全没了滋味。
他想:之前兄长因长相病弱,受了欺负委屈,他从不向自己隐瞒,这次明显受伤严重,坐上了轮椅,却不打算告诉于我,还让仁叔和嫂嫂也一同瞒住我,此事蹊跷,我得想个法子诱他们把真相说出来。
计议已定,他拿碗盛饭,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哥,你和嫂子是同伯父他们一起到的府城吗?”
郭贤回道:“哦,不是,父亲他们早到了一日。”
郭凡埋怨道:“伯父他们也真是的,嫂嫂身子重,大哥你体弱,为何不同你们一起走?也好照顾照顾,从秀山过来,翻山越岭的,累着了,病着了怎么办?”
郭贤笑道:“哪里就累着了,父亲安排了船,咱们从明前镇出发,走水路,顺流而下到了府城,又方便,又快捷,还安全。”
郭凡笑道:“我倒忘了,伯父的茂顺邸店早就有了船,走云水,顺流而下,直达秀水河码头,可不就是像李太白说的那样,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吗?”
郭贤眼睛一亮,拍手道:“小弟,这个现成的典用得好,知道小弟在府城,哥哥站上船头后,当时就想,李太白思君不见下渝州,哥哥正好与他相反。”
郭凡哈哈大笑道:“此言贴切,翻出了它的新意,为大哥的奇思妙想,当浮一大白。”
他倒提酒壶,剩余酒水刚好倒满一碗,举碗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大哥,你们到秀水河码头,正是树阴满地日当午。”
郭贤兴奋地摇头道:“非也,非也,却是红树青山日欲斜。”
郭凡道:“兄弟套用王炎的句子,解缆秀水上,笑登五马车。”
郭贤摇头道:“兄弟差矣,哥哥一介平民白丁,长安古道马迟迟,这还差不多
郭凡道:“原来大哥喜欢柳三变的词,大哥是第一次到府城吧,就用柳词来谈谈印象如何?”
郭贤想了一下,忽然道:“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
郭凡略过上一句,接道:“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
娇马车如水五字一出,郭贤脸色突然为之一黯,怔怔的,愣了一会神,显得意兴阑珊起来,微低了头,不再开口。
郭凡见兄长情绪突转低落,猝然之下,心中颇感讶异,正欲询问。
就听郭贤叹口气道:“这广川府城虽不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如钱塘般自古繁华,入城后一路所见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尽现,这些,我不甚喜欢,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广川府风景如画,繁华似锦,但对郭贤而言,这一切都是陌生的,更不是他所需要的,他要的是如王维诗中所说的闲适与自在,广川府没有。
郭贤幼时遭遇火灾伤害,医好后留下满面疤痕,和严重变形勉强可辨的五官。因他形容丑陋,常人视之为怪物,从而使他变得极为敏感、自卑。年幼时他深居简出,少言寡语,怕见生人,直至郭凡到来。兄弟俩从接触到熟悉到形影不离,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郭贤才慢慢打开心扉,慢慢地才敢于接触外界,进而一步一步地熟悉,逐渐地融入和适应他所处的生活环境,至年长,终于解开心结、放下戒备,娶妻成家,乃为人父,正常而自如地开始他的生活。
而这一切,展开在秀山那个大山里的小县城,不是这繁华热闹的广川府。他对陌生依然敏感,仍存恐惧,不愿接触更不想接受。
他这是想家了,想回到他那个熟悉的小窝里去了。
郭凡恍然大悟,暗自为之唏嘘不已。
郭凡原本打算用诗文联句状物绘景,在郭贤兴致勃勃,毫无防备之情形之下,将他昨日进入府城的过程,具体的时间,经过的地点,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诱导出来,从而判断他是在何时何地被人所伤。不料因一句柳永的词,情绪受到影响,勾起了郭贤的思家之念,郭凡的做法进行不下去了。
向英边用饭边听郭凡郭贤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外拽诗文。她是农女出身,因跟在郭凡娘亲身边学种茶制茶才习得几个字,她哪里听得懂那些诗句里的含义,但见丈夫郭贤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的,她瞧着心花怒放,眼角眉梢都带笑。
她听郭贤念过一串诗句后,只见兄弟俩都沉默下来,她以为郭凡在搜肠刮肚地想词呢。
她用完了饭,站起身,笑意盈盈地说道:“你们哥俩继续联文说句,我去给你们沏茶去。”
她转身走出几步,看见仁叔正站在天井里,心急火燎地向她连连招手。
她慢慢走过去,问仁叔道:“仁叔,唤我何事?”
仁叔语带急促地说道:“少奶奶,平凡少爷正在盘问大少爷昨日是如何受伤的事,你快去将大少爷带回卧房去,就说许老先生吩咐过的,大少爷昨日赶了一天的路,又受了伤,午后要歇一会觉,对伤势恢复有好处。”
向英被仁叔说的一头雾水,心里纳闷:兄弟俩好好地谈诗说文,怎么就是平凡小弟在审案了?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疑惑问道:“仁叔,你说叔叔在向他兄长询问昨日受伤的事?”
仁叔急道:“一时解释不清,我稍后再跟你说,你快去!”
向英带着一肚子的问号又走回大厅,就听见丈夫郭贤笑道:“小弟,你好啊!你同你哥哥耍心眼,让我不知不觉差点就上了你的当,借着吟诗弄文,变着法儿打听昨日发生的事,你不就是想问我,昨日在什么地方下的船,怎么进的城,走的哪条街巷,什么时候到的这普济巷,哦,它也叫秀水巷的,路上碰到了什么人,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你累不累呀!”
向英一听,吃了一惊,张大了口合不拢,心想:合着仁叔说的都是真的呀!好你个小弟,敢跟你兄嫂玩心眼,耍手段,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慢慢走到郭贤身后,就听郭凡讪笑道:“大哥,如果小弟直接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郭贤叹道:“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去为我出头,本是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让你知道了来龙去脉,你定会去找人理论,从小到大,你都是如此,为我的相貌,为我被人欺负,你与人打了无数次的架,受了无数次的伤,这次告诉了你,你准又惹出事来,若你为了我再受了伤害,我该怎么办,就没想着告诉你。”
郭凡笑道:“大哥,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不告诉我,没关系,刚才那会儿,我把该了解的我都已了解到了。”
郭贤摇头道:“我不信,你诳我呢。”
向英撇嘴道:“叔叔哄鬼呢!我也不信!”
仁叔走了进来,说道:“平凡少爷,你说说,都知道了些什么。”
郭凡正色道:“好,大哥不信,现在小弟来告诉大哥嫂嫂你们,我知道了些什么,昨日,未时之初,你们在秀水河码头下了船,就地雇了二辆马车,你和嫂嫂一辆,仁叔带着行李一辆,从东便门进的内城,走的东门大街,经过四个巷口后,到了明玉坊普济巷,车夫让你们下了车,你们下车后却发现到的地方是秀水巷,不是普济巷,你们不知道秀水巷其实就是普济巷,以为错了,说明一下,应该是茂顺的张九掌柜他来府城开店没多久,他不知道普济巷是现改的名,以前这里,人人却叫它秀水巷,现在大部分人还这么叫,仁叔去问人,大哥和嫂嫂看行李,这时候,你们身后人喊马嘶,轰隆隆正好有车队经过,昨天的东门大街比往日要拥挤些,因为大批的官宦乡绅富贾,成群结队地从东山观下了山,正往回赶家去,被你们碰上了,你们站在巷口,脚下有行李,嫂嫂身子重,躲避不及,惊了对方的马,马主大怒,用手中的马鞭猛力抽了过来,抽在大哥的左腿上,平常人挨一马鞭,再严重也严重不到哪里去,但此人练过武,下手重,马鞭又不同于平常的马鞭,抽到大哥腿上,大哥当时定然痛得晕了过去。我说得可对?”
郭凡目光炯炯,脸上挂着自信微笑,平平静静地看着郭贤夫妇二人。
郭贤心中震惊,愕然无语。
向英吃惊地瞪着郭凡,半晌方道:“叔叔,你莫不是在当场,亲眼所见?”
仁叔赞叹道:“少奶奶说我们瞒不住你,迟早要被你查出来,没想到平凡少爷聪明过人,凭着只字片语,一点点信息,就将事情推断了出来,好象亲眼看见的一样。我也不瞒你了,事情与你说的几乎相同,大少爷被马鞭打伤了,那马鞭掺了钢丝,抽在你大哥腿上,从上到下有一尺来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着实不轻,幸亏许老先生调的好伤药,上药包扎后,今天已大为好转,应该不碍了。”
郭凡脸色铁青,沉声问道:“仁叔,伤我大哥的人是谁?”
仁叔叹道:“伤你大哥的人,家里来头不小,势力很大,咱们初来乍到的,老爷也立足未稳,大少爷的意思,这次就算了,唉!”
郭凡肃然道:“这府城里赫赫有名而又势力大的,不外乎徐苏陈方四家,苏家和徐家住在城南,走东大街回府的,只有陈家和方家,既然对方向仁叔报了名号,又是昨日发生在巷口的事,找人一问便知,仁叔,你们后来肯定也打听到了这贼厮的底细,觉得他的家族势力太大,想着咱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闹起来又怕给伯父带来麻烦,就打算躲起来吃个哑巴亏,甚至连我也要瞒住,仁叔,大哥,大嫂,你们完全错了!从小到大,你们知道我最在乎什么,对于金钱,权势,名誉,地位我统统不在乎,我只在乎身边的亲人是否平平安安,谁要是欺辱伤害我的亲人们,不管他是谁,休想让我饶了他,大哥,他伤了你一条腿,我就要断他二条腿!”
郭凡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惊得仁叔目瞪口呆,脑中嗡嗡乱响,一时没回过神来。
嫂嫂向英拍手赞道:“好兄弟!霸气,有婶娘的风采!”
向英的比喻让郭凡哭笑不得。
郭贤拍拍扶手,大声说道:“小弟,哥哥错了,告诉你,伤我的人是方家三爷的大公子,方传宝,你要他赔一只胳膊也好,还是二条腿也罢,你怎么处治都由你,有什么麻烦,哥哥与你一起扛!”
向英叫道:“还有嫂嫂我,有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扛。”
仁叔愧然道:“平凡少爷,是仁叔想差了,老了老了,让人欺负到头顶上了,倒害怕了,光想着息事宁人,岂不知这个世道上,你越退缩就会越被人欺辱了,老爷要责怪,就怪我好了!”
郭凡激动地站起身,拱手说道:“多谢大哥嫂嫂,多谢仁叔,咱们报仇不隔夜,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找他去。”
郭贤忙道:“小弟,你这就要走吗?不再坐坐?”
他的双眼盯着郭凡坚毅的黑脸,神情颇有些依依不舍。
郭凡笑道:“大哥,你又不会马上回秀山去,我的差事也还没完,咱们兄弟有的是时间再聚,看见你坐在轮椅上,我这心似被刀铰一样,喉咙里像扎了根刺,小弟先拔了这根刺去。”
郭贤道:“好!我送你。”
郭凡道:“我来推你。”
郭凡大步走到轮椅后面,右手推着椅背,左手从后背伸下去,握住了郭贤精瘦温热的手掌。郭凡右手慢慢推着轮椅转动,兄弟二人左手紧紧相握,一步一步出了正厅,向英和仁叔一起跟了出来。
转过照壁,四人到了郭宅大门口,郭凡停下轮椅,抽出左手掌,说道:“大哥保重!嫂嫂保重!仁叔,拜托了!”
他大踏步地跨出大门,头也不回地直接出了巷口。
这时,向英忽然惊呼:“只顾说话,忘了把茶叶给叔叔了!”
郭贤一愣,随即笑了,说道:“幸亏你没给,让他随时掂记着来拿。”
向英白了丈夫一眼,笑道:“就你心眼多,偏偏我是个实在的。”
仁叔关上大门,过来推上轮椅,三人慢慢行了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