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和肖正平离开秀山客栈，由南往北步行。他们由城南大街直上，再转向城北大街，目的地是城北青河坊专诸巷张府。
时间已近午时，天上的乌云在慢悠悠地消散，天色逐渐变得明朗起来，显示出放晴的迹像。
街市热闹，各式店铺内外，摊贩之间是人进人出，拥挤成堆。道路上沿街叫卖的，推车挑担的，坐轿骑马的往来如织，络绎不绝。
走在路上，郭凡就昨夜发生的匪情，想问一问肖正平法曹公房的大人们欲待如何打算安排，奈何大街上人声嘈杂，喧闹无比，仿佛开了锅似的，说话觑面难以听清，他只得按下起伏的心思，掐灭念头，默默而行。
由城北大街进入城北坊区之一的青河坊时，街景事物为之一变。
放眼望去，青河坊地势高低起伏不平，由无数的山坡凹地连绵组合而成，在稀稀拉拉一棵一棵枣栗柳槐樟树木的掩映之下，围绕山坡上下或洼地四处散布着一座座的院落，院落有大有小，大的有数亩不等，小的也有半亩八分，其中有砖石瓦面翘檐气派豪华的，而大多数是以篱笆为墙，垒土削木简陋的建筑。家家户户分散相邻，两家或数家之间即为巷道，纵横交错，忽高忽低，忽长忽短，杂乱无序。
郭凡随着肖正平在这些巷道里忽左忽右地穿行，遇见的行人廖廖无几，脚步匆匆，也没有在巷道的两边发现有任何营业的商铺店家。除了偶尔听见头上鸟鸣啾啾之外，所过之处几乎家家大门紧闭，人声悄悄，几声犬吠之后，安静得很。
郭凡以前所见广川府内城坊区无不是房屋连舍接栋，几无插针之地，市面上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于城北一片他从未涉足，而今时眼前所见人家院落，每家每户占地宽广，紧门闭户，四周行人稀少，店铺绝无，全无市井商业气息，与内城东南西三大区域迥异，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将此疑惑向肖正平问了出来。
肖正平放慢脚步，详细向郭凡解释道:“郭班头，我们广川府东、南、西三面环水，秀水河蜿蜒自秀山秀岩而下，绕府城而过，因水运交通便利，地势大致平坦，土地又肥沃，自古以来人烟辏集，热闹繁华。而城北这一片缺水，地形以坡地为主，高低起伏不平，山石遍布，树木稀少，不便交通，加上土壤贫瘠，既不适合居住，又不适合耕种，历来人烟稀少。广川立府之后，虽然将这一片地方圈了进来，却仍然没有多少人家愿意来此居住，之后又设立了内外城坊厢，由于城北外厢的居住条件也优过北内城三坊，故而外厢繁华甚于内坊，为改变北内城三坊落后局面，以免城市发展失衡，加大管理治安的困难，官府遂将北城三坊官方所持有的土地低价出让，又免购地者契税交易税，凡异乡购地者又给立本地户籍，又出资建渠，自城西之回波潭引水来此，种种措施之下，才勉强有了如今之局面。”
郭凡道:“原来如此，此策甚妙甚好，不知是哪位大人的主意?”
肖正平道:“此策是当年张大人任广川府户曹右司吏时提出来的，征得当年的知府大人，现都察院左都御史林源大人的同意而施行的。”
郭凡道:“原来是张大人的主意，肖大人，我想，张大人他原来应该不是居住于此地吧，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张大人才从别处搬来此地的吧。”
肖正平道:“郭班头你猜得没错，张大人原来住在城南，为了更好把宣传施行此策，他带头以身作则，先行践诺，卖了城南的祖宅，在青河坊买地建房，奉母居于此处，已有十余年了。”
郭凡由衷赞叹道:“张大人为官施政，率先示范，损己为民，实在了不起，令人感佩!”
郭凡没口子地夸赞张抗，肖正平心有同感，频频点头道:“郭班头说的不错，我这二年在张大人辖下，跟他做事，时常受他教诲指点，获益良多。”
二人说着走着，踏着碎石黄土，东拐西弯，方向正北。
郭凡东瞧瞧西看看，忽而皱眉道:“肖大人，我看这青河坊的巷道宽窄长短既没有定规，也无合理布局，对初来乍到者，仿佛入了迷宫似的，搞不清方向也就罢了，你看两边，就这街巷名称也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得很，有以数字命名的，什么壹拾玖巷，贰拾壹巷，也有姓氏人名称谓的，什么陈家巷、婆婆巷，还有花草果木山石名称的，什么巨石巷、桂花巷，随心所欲，乱七八糟，让人眼花缭乱，见之头晕，更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郭凡是职业捕快，对居民住所的位置比较在意，街巷名称，他看重的是简单明了便于记忆。青河坊因地形的缘故，以及住户建筑形制的多样，小街小巷不计其数，街巷名称众多且混乱不堪，当然会极大地增加办案出差时的难度，所以才觉得头大。
肖正平心知郭凡如此抱怨的理由，哈哈笑道:“当初为了吸引百姓商贾来此置地建房居住，张大人提议把街巷名称的命名权交给了先来置地建房者，他们命名后交官府备案确定，当然是乱七八糟，什么样的名称都有，难怪你头疼，郭班头，张大人所在的专诸巷还是张夫人起的巷名呢!”
专诸巷?还是张夫人确定的巷名?专诸，史上有名的刺客，传说中他也是史上第一位惧内，即怕老婆的人，难不成张抗这位廉直精干、刚正不阿的老大人，竟是个怕老婆的人?如此画面不敢想象。
郭凡心里胡想，脚下不停，跟着肖正平下坡，拐入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后，耳听肖正平说道:“到了，前面就是张大人的府邸了。”
郭凡往前望去，巷子的尽头是一道由约摸丈高的石墙竹木围成的一座院子，柴扉紧闭，座落在一道低矮的土坡下面。整个院子看上去像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居中是正屋，两边是左跨院和右跨院，都是砖石瓦房，之后是并列的二排石砌的茅草房。此时，袅袅炊烟正从茅草屋顶上升起，靠后墙坡上，种植着七八棵高大的枣树，青枝绿叶，遮天敝日，引人注目。
二人走到柴门前面站定，院子里立即响起了一阵汪汪汪，猛烈的狗叫。
肖正平伸手推门，高大粗陋的柴门发出吱地一声轻响，却纹丝不动。院子里的狗儿或许感知到自家的门户被冒犯，一声一声地狂叫得越发地凶狠激烈了。
院门被闩，无法推开，肖正平后退一步，扬声高叫道:“张大人!张大人!我是肖清扬，请开门!”
他连叫二声之后，院子里的狗儿忽然没了声音，接着一位青年男子在门里高声应答道:“清扬兄，请稍待。”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噔噔噔，急匆匆的脚步声和狗儿低低的欢叫声。片刻，院门吱吱呀呀地往一旁打开了，一位穿灰麻布短衣长裤，胲下黑黑一圈短须的青年男子闪现了出来。
郭凡见他肤色微黑，眉眼方正，脸带笑容，与张抗样貌有七八分相似，心知眼前之人必是张大人的子侄辈。
青年男子站在门边微笑着拱手道:“清扬兄，快请进!”
肖正平瞧见对面的青年男子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守拙贤弟呀，你不是在府署公干吗?几时回家的?张老大人可好?现在府里吗?”
肖正平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发问，那青年男子躬身抱拳恭谨行礼地回道:“家父在，一切都好，多谢挂念，我是昨日告假回家的，清扬兄，快请进。”
肖正平走进院门，郭凡跟在后面，微笑着也走了进去。
那青年男子见郭凡面生，人虽然年轻，但魁伟雄壮，气宇轩昂，不敢怠慢，忙拱手请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肖正平回身替郭凡答道:“守拙，这位正是秀山县署的捕快班头，郭凡。”
“郭凡，郭班头?”那青年男子惊道，觑眼打量着郭凡上下，一付不敢相信的样子。
肖正平嘿嘿笑道:“听老大人说，往日你常嚷嚷着秀山县署的郭班头，无缘得见，这不，今日真人当面，如愿以偿了。”
那青年男子脸色惊喜之色一闪而过，立即敛容向郭凡拜揖道:“本人张拙，字守拙，去年出任广济县署县丞一职，郭班头神捕的大名，广为流传，守拙心中常向往之，常叹广济县中无有类似于郭班头其人者也，否则，治安纠察能省多少事啊!”
广川五县中，广济产粮，各姓各乡之间常有水利田土之争，村姓之间械斗之烈五县第一，因此讼案之多也是五县第一，治安纠察为县丞之职责范围，张拙身负其责，故有此一叹。
郭凡被张县丞当面夸奖，颇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回揖道:“多谢大人夸赞，郭凡之名多有虚夸，实不副实，不足挂齿。”
肖正平转向郭凡介绍道:“郭班头，守拙贤弟乃张大人长子，二甲进士出身，年轻有为，实乃吾辈楷模，你这次抓了钦犯周立，张老大人逢人就夸你破案捕盗之能，非常人可比，老大人向守拙贤弟推荐了你，守拙往常知你声名，深以为然，正想着如何把你调往广济县署去任职呢，今日有缘，你们多亲近亲近。”
郭凡瞧张守拙年纪较自己也就大上个二三岁，已是一县之丞，进士及第的正儿八经从七品官员，却举止谦和，平易近人，全无少年得志的骄狂，颇有父风，好感顿生。又听肖正平介绍说小张大人对他有惜才之念，心里再起知己之感。
于是，他说道:“平凡不才，蒙小张大人如此看重，任职不任职的不当紧，但有所差遣，上司有令，定当竭尽全力。”
张拙拊掌笑道:“好!郭班头，我们一言为定，如果有事，届时张大令那里我去说。”
经过短短数息，三位年轻的官吏役差，全无身份差别之念，彼此推崇，有心结交，心里都起了亲近之感。当下张拙关门引路，三人欢欢喜喜，言笑晏晏地踏着中间的石板路往里走。
肖正平与张拙在前并行，郭凡让在后面。他左右一瞧，只见道路两边是二大块平整的菜地，合计能有五六分大小，种满了茄子豆角、冬瓜黄瓜之属。在两边的墙根下，一排排的南瓜，展叶伸蔓，爬上了墙面，无数的菜蔬，渲染得满院绿色，生机盎然。
他再往前瞧去，左跨院的左首前面是一口水井，井沿围了一圈的青石，井口上方支着轱辘，架着一只吊桶。右跨院门前靠墙一面种了二棵柑桔，枝头叶间簇拥着一丛一丛的小白花，有打着朵的，有含苞待放的，十几只蜜蜂嗡嗡闹着，在花间钻进窜出，殷勤飞舞。
好一派田园家居风光!
将到正屋门前时，右边台阶之下，拴在石柱上的一只大黑狗，汪汪吠叫，募地冲了过来拦在了张拙跟前。它吡牙咧嘴，摇头摆尾，左扑右让，腾跃匍匐，呜呜出声，向张拙邀宠撒欢。
张拙伸手拍拍黑狗大头，笑着说道:“大黑子，别闹了，有客人在此。”
“守拙，正平，来的是什么客人呀?”
此时，正屋厅堂里响起了一道嘶哑暗沉的问话声，紧接着张抗大步从门里走了出来。
郭凡和肖正平忙向张抗行礼。
郭凡道:“小子郭凡，见过张大人。”
肖正平道:“职下肖正平，见过张大人。”
张抗笑道:“原来是郭小友，老夫以为你已回去了，没想到你会登门光临寒舍，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快快请进。”
张抗热情伸手相让。
郭凡欣然登阶，与肖正平一起随张抗步进正堂。
厅堂宽大，陈设简单，中堂正上顶额挂着一匾，上书:尚德堂，两边分别挂着手书的一付对联:扬清激浊，尚德崇贤，八个颜体大字古朴端庄，气势雄浑，落款是广川石叟。
中堂正下方摆着一张马蹄腿形的条案，案上对称各放一只青花将军瓷罐，条案前是八仙桌，二把太师椅分布于左右。两侧前面各自摆放着两把太师椅和对应的茶几，所有桌椅均为杉木所制，全无雕饰，朴实无华，简单实用。
张抗走到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下，郭凡和肖正平则在两侧的太师椅相对坐下。
张拙道:“郭班头，清扬兄，请稍坐，我去沏茶。”
张拙转向后堂去了。郭凡瞧见张抗脸上皱纹深刻，眼圈微黑，眼睛里充满血丝，似有憔悴之色，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心中惑道:张老大人休沐，小张大人又丢下公务告假归家，难不成张老大人是病了?
郭凡关切地问道:“小子见老大人形容不似往常精神，休假在家，莫不是身体有恙?”
张抗呵呵笑道:“老夫身体无事，尚算硬朗，是老母亲和老妻同时感冒了，家中乏人，老夫只得告假在家照料一二。”
一旁的肖正平说道:“张大人，老夫人和太太的病怎么样了?守愚贤弟呢?他没回家中帮忙吗?”
张抗道:“已无碍了，守愚他要参加今年秋试，课业重，家里的事就没有告诉他，这不，守拙正好在府署公干，也让他告了一天的假，回来帮忙，好了，正平，不说老夫的家事了，说说你们的来意吧，你可别告诉老夫说，你们是特地来探望老夫的，即使这样说了，老夫也是不信的。”
肖正平和郭凡脸色一松，都嘿嘿笑了起来。
肖正平从怀里拿出一只厚厚的公文袋，说道:“老大人，确实有事，发生了一桩紧急的案子，这是法曹大人叫我交给大人的，刘大人做主有令，这桩案子叫大人接了，马上安排审问，有关案情，详细的资料都在里面。”
张抗接过公文袋，没有马上打开，搁在八仙桌上。
他盯着郭凡道:“郭小友与正平同来，老夫猜测此桩紧急案子与你有关吧。”
郭凡点头道:“老大人所料不差，此案确与小子有关，昨夜，不，应该说是今日黎明，鹰跳峡的贼人潜入了府城，诱我秀山捕快到西山红土坡，欲埋伏行刺我等，结果，合计八名贼人，被我等杀了六人，重伤了一人，俘虏了一人，事情的始未，小子已具文报告，老大人请看。”
说完，郭凡从怀里捣出几页书纸递给张抗。
这桩紧要的案子竟与鹰跳峡的贼人有关，张抗颇感惊异，一双斑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神情郑重地接过郭凡手中的案情报告，立刻展开细读。
张拙端茶进来，正巧听到郭凡的话尾，心中惊诧，他把一杯热茶放在八仙桌上，低声问道:“父亲，府城闹匪，怎么回事?严重吗?”
正在聚精会神阅读的张抗没有回答张拙。他读过郭凡的报告，又拿起公文袋打开，从中拿出厚厚的一叠文件看起来，才读几页，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情越发地显得凝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