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从马车窗透照进来。
秦扬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见少年撩起蒙在窗上的黑布，向外观望。
“憨驴，马上便到了，你速速起来收拾好。”
憨驴？
秦扬舒展筋骨，回想起昨夜和少年的交谈。
“敢问王爷，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少年灵巧地将厢板上的靴子勾到脚下，“上庸。”
秦扬不由掀起车帘，帘外日在中天，应该是晌午时分，而那车夫正悠哉地驾着马车，但秦扬不由对那车夫刮目相看。
普通马车若是想平稳行驶不扰车内之人，刨除更换马匹、马夫休息的正常时间，一夜半天最多行三百里。
而上庸距芃池将近五百里的路程，这一夜秦扬睡得非常安稳，可见这名车夫的驾技绝不一般！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记住，还如在芃池一样，称呼本王‘公子’。”
少年利索地跳出马车，秦扬跟随而下。
正午时分的风吹在脸上并不伤人，反倒让闷了一宿的秦扬神清气爽。四下望去，官道两侧皆为空荒的农田，田间积雪尚未完全融化。
东面大约七八里处，一座大城将连绵的苍山分隔开来。
“王爷，为何不直接让马车行到上庸？”
秦扬不由问了一句。他不怕多走这几里路，但少年身为秦国权贵，皮娇肉嫩，何必多受这种没必要的罪。
“你随我走走。”
少年并未直接回答。
两人走得不快，少年始终看着官道两侧的荒田，时而从走近田边，抓起土壤轻嗅。
“瑞雪兆丰年。”
少年看上去心情颇好，“秦地贫瘠多川，虽然国土辽阔，但收成远不及晋之中原、楚之江南，又不像齐国滨海，可以渔盐充盈。大秦最肥沃的土地皆在上庸，每年超过半数的纳粮出于此地。”
随后，少年又和秦扬聊起秦国的大好山河。
从少年口中得知，他此次出关前并未路过上庸，而是沿着秦国北部国境行进。
每年寒冬，都会有小股胡骑来骚扰抢掠。边防决定了北部关河是否宁定，少年不得不去巡检。而归来时，上庸又成了他心中最不放下的心事。
秦扬听罢，了然于胸。少年年纪轻轻，看似桀骜不驯，却忧万人之所忧，难怪会肝火攻心。
上庸城的城楼已经清晰看见，再走上片刻就可进城。
少年忽然停下，背向秦扬，“若有朝一日，寻一方山林，与世无争，种豆锄草，也不妨为一种惬意。你说呢？”
秦扬走到少年面前，“臣以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
“大隐于朝......”
少年将这句话念了好几遍，而后小颦微笑。
秦扬在他侧面，不禁眨了眨眼，以为生出了错觉——方才少年那一笑，竟然显得分外妖娆。
秦扬想起在马车上难堪的往事，立即失去了兴致，噤声不言。
少年回眸对他招手道：“快点跟上，到了上庸，本公子请你吃饭——”
在芃池的时候，少年请他吃饺子，结果险些吃了官司；这次又要请他，不知道会吃到什么苦头。
秦扬不由苦笑：“还是在下请公子吧。”
......
明日就是除夕，上庸城内很多酒肆茶楼都已歇业，忙活一年的商旅、伙计们都已回老家过年。
虽然是晌午时分，但街上略显冷清。秦扬和少年走了好久，在一座名为“九香楼”的阁楼前停下。
“这是上庸城里最好的酒楼。”
秦扬抬头望了一眼，忽然拉住少年的衣袖，“公子，我们换一家如何？”
少年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扬，“既来之，则安之。”
秦扬默然。这座九香楼一楼几近满堂，可楼上却听不到半点动静，也看不到升腾的炊烟。
就方才这一阵，只有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的！
少年并未露出异色，反倒胸有成竹，低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说——本王身边还有你，你要想见秦皇，就要保护好本王。”
秦扬不知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少年已然潇洒地迈进九香楼的门槛，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谋划，只能跟随进去，以不变应万变。
九香楼一层厅堂内约有三四十桌，几乎桌桌坐满。秦扬扫视过去，发现不少人眼神闪烁，时不时瞟向少年这里。
“二位客官，这里刚好空出张桌子，您请坐。”
一个小伙计从旁边迎了上来，满脸的谄笑。
秦扬忽然大喝一声：“有刺客！”
哗啦哗啦！
有二十多人拍案而起，随之响起一阵刀剑出鞘声。但这些人马上反应过来是秦扬在乱诈，可此时坐也不是，动也不是，异常尴尬。
“客官，您这样不是搅和咱家的生意嘛？”
店小二一脸嗔怪，“这群押镖的大爷也真是，一言不合就舞刀弄剑的，把其他客人吓到如何是好？”
那群站起来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皆缓缓坐下。
店小二见状，又转过身对秦扬责怪到：“这位客官，大过年的，您可千万别再弄出事端了。门口风大，还请快些入座。”
秦扬笑了笑，突然抓住店小二的手，“一个店小二看到那么多人拔刀，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是见识不凡。”
那店小二皮笑肉不笑道：“咱上庸城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呆的年头久了，自然练出来些。”
“是吗？”
秦扬挡在店小二和少年中间，“指掌处这么多厚茧，是只握了几年刀剑的手。公子，您说呢？”
少年上前两步，“竹叶青，出来吧。”
啪！啪！啪！
随着几声拍掌，厅前摆放的一扇屏风后面，走出一个戴着鬼脸面具、身着墨色鹤翅服的男子。
这男子身材清瘦，看行走举止，应该不到四十岁。
等男子停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时，秦扬才注意到，这个名叫“竹叶青”的男子竟然是独臂。
“三年不见，您还是如此桀骜不驯。”
少年冷笑，“尔还是如此猥琐不堪。”
竹叶青摇了摇头，“三年前未能取走您的性命，反而失去一臂。您权冠天下，不隐匿于暗影，恐怕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竹叶青忽然对着九香楼外朗声道：“岳将军，请出来一叙。”
猛烈的罡风从大门灌进来，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年身旁，不是那黑袍男子是谁？
“小家伙，别来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