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湘子特意向墙外的士子行了礼。然后站在中央，开始了讲说。他的声音透着苍凉，颇有穿透力。
他言道：“老夫早过耳顺之年，行将就木了。我还记得当年老师对我的教诲，他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言犹在耳呐。今日要讲时局，老夫懂得什么时局？老夫一生只知道读书著书。书外的事情，老夫一概不明！今日，老夫便讲一讲读书人的事情。孔圣人说，有教无类。孟圣人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我之乐也。诸位士子，敢问读的《论语》、《孟子》、《道经》、《德经》、《易》、《礼》可有不同否？圣人至理敢有不尽心习之否？入太学，读《论语》，入私学，读《论语》，尚有不同见解否？”
他环顾一周，见无人答言，便接着说道：”圣人至理，不因时移世易而转圜，也不因世家寒门而相左，何也？圣人开私学，广揽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何也？概天下士子若手捧圣人之言，则皆为圣人门徒也！老夫时常游历讲学之州郡，不下三十。从不许学生唤我老师，何也？概天下士子皆为圣人门徒也！何须唤我老师。“
大家听的疑惑，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也不记得喝彩。惠子大师越讲越起劲，他高声说道：”今日讲论则墙里墙外，来日聚谈则朝堂郊野。圣人至理竟被门户割裂成上下，天下士子竟被姓氏区分出优劣。则圣人广得英才教育之宏图何展？则祖宗以文治天下之业何继？书不分异同，而读书之人分九类！才不分伯仲，而施展之人独世族！文道传承如何以继！天下苍生如何以慰！“
墙内墙外静默无声。惠湘子摇摇头说道：”如今我大楚的大势，如何是内忧外患，如何是燕、夏觊觎。我大楚以武立国，以文兴国。大楚的局势，分明就是文人的局势。如今世家大族独霸文笔进取之途。天下寒门士子，学而无用武之地。或冷漠独处，或行酒放浪，或投身异国，或委身乱贼。如此这般，长此以往。我大楚莫说振兴，恐怕亡国无日了。“
惠湘子讲完竟呜呜的哭起来。大家都听呆了。想着这么多年就是再奇言怪论，也没有这么出格的啊。这是把天下祸乱的矛头直指我们这些世家大族了。
平静了好一会儿。墙外终于想起来雷鸣般的彩声。赵谦都有点慌了，他不解这惠湘子好端端的怎么敢说如此悖逆之话。他让人把惠湘子搀下来，然后示意鲁王到此为止。
鲁王心中不悦。听着外面的人使劲呼喊。顿时就后悔自己干嘛把墙给拆了。他站起身子，对众人说道。惠子乃一家之言，大家或不接受，但是今日有言在先，要畅所欲言。哪位公子还有高论，尽管讲来，若无人演讲，便就此散去。
鲁王想着惠湘子这么一闹，肯定大家都不会再说话了。哪里知道，竟有一个人站起来喊道：”我有话说！“
众人打眼一看，很是陌生。张敬之很惊讶，刚刚为惠子老师的言论惊得合不住嘴，现在又看到自己带来的那个”族侄“要讲论，顿时感觉非常不妙。
有人向鲁王介绍说，这是张阁老带来的，是他的族侄家人。鲁王白了张元龙一眼，心中暗骂他不识时务。但是抹不开张阁老的面子，只得摆手让他上去。转身问张敬之道：”阁老？恭听族侄高论。“
张敬之在前院向几人介绍了张元龙，此时也不好不认。所以拱手说道：”多谢，多谢。“心里责备自己不问清楚这个人的来头。
张元龙刚刚听了众人议论，只觉得好笑。这些个世家公子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全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说的都是些肤浅至极的陈词滥调。越听越听不下去，有心起身离开，但是还没听到惠湘子的大论，有些不舍得。后来终于听到了惠子大师的讲论，初听觉得无味，后来越听越觉得对脾气，可惜刚有点上瘾，他就戛然而止了。他明白，惠子也是世家出身，不会像他一般把问题说透的。他看到大家对惠子的言论颇有微词，便很是气愤。才决定要自己讲上一番。
只见张元龙站在场地中央，向众人施礼完毕，便开始讲论。他哀叹一声，然后说道：”我听诸公子讲论局势，只在其表，未触其里。然惠子大师之论，只说文脉之弊，未言兴衰之本。今日，我便将这时局也论上一论，大家且听来。“
众人听他对大家的点评如此刻薄，甚是不悦，因此也没有人喝彩。
张元龙不在乎，接着说道：”惠子大师言及文脉传承，然而文脉兴衰只在其表，世族政治才是其本。自太祖开国以来，凡一百又七年。世家大族垄断公职，寒门英才报国无门！赵、黄、韩、齐、李、秦、张、刑、颜等，更替不休，官场千人一面。各家相互举荐，血亲裙带充斥朝廷。防民之势，甚于防贼！我知诸位皆是世家公子，汝等不学不劳，也可居官。而我大楚千万寒门书生，呕心沥血，苦读数十载，或为书吏，或居门客，此非天道！天道酬勤，应与德者居之，能者得之。我大楚官制，背离天道，不得人心！“
这些话当真捅了马蜂窝。众人都听傻了。邢格虎、齐宪气的直哼哼，赵谦眯着眼睛，露出可怕杀机。鲁王目瞪口呆，惠湘子也惊得口不能拢。张敬之不住的擦汗，心想这皇帝哪里给我一个侄子，这是给我一个祖宗。可把我害苦了。
张元龙无心注意他人心思，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讲论中，他说：“大楚华夏正统，缘何不比周遭蛮夷。燕国、夏国都能盛行科举，使寒门士子，学有所偿。唯我大楚，世官世禄，大姓痴儿也可居要职，寒门英才只能做仆奴。天道悖也！岂可不衰！长此以往，我大楚之式微，绝非今日之祸，祸及百代之后！世家大族把弄朝政，丰年十稅七，荒年十税八。公卿享用不减，而百姓易子相食。今日西南反，明日东南寇。官军疲于奔命，民怨星火不息！百姓哀嚎于外，公子酒乐于廷，欢声笑语，妄谈我大楚振兴，此非痴人说梦乎？此非掩耳盗铃乎？”
下面的公子们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的。要说刚才还是好奇，现在就只剩下愤怒了。他们吵吵着，他们指责他狂妄，他们驱赶他滚蛋。
张元龙不为所动，他冷笑两声，接着说：“元龙贫贱白身，尚且知道孟圣人说的，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汝等世家公子井蛙观天，不知民愤何如盛，不知民愤何如强。寒门英杰，可为门客者，可为书吏者，也可为谋士者。若为国之谋士，大楚兴盛，若为贼之谋士，大楚衰亡。东南贼患，西南反叛，哪里没有士子之力？可叹我大楚！忍为九姓尊荣，弃我万千臣民！”
他扬天大呼，号泣良久，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说道：“何为大势？此必大势！我大楚若要振兴，唯有改革！去旧法，立新规；废私荐，开科举；抑世族，扬民智。如此则天下一心，内外合力。天下可定！纵百燕、千夏，我大楚何惧哉！”
张元龙讲完。环顾一圈，躬身致礼。然后在公子们瞪大双眼的目送下，在墙外山呼般的喝彩声中，从那破墙离开了。
赵谦冷笑着对张敬之说：“令贤侄果真不凡呐！”邢格虎气的发抖，齐宪拂袖而去。鲁王怒目盯着张敬之，他很无奈的摇头摆手。
张君牧看着父亲，他知道这次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