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要动身去吴郡嵇家,子西接到了张琦的邀约,要明日巳时在永兴楼二楼小聚,正为迎娶嵇筱的事忙乱,要是别人的邀约,不去也罢,可是张琦约请必须要去。
第二日起来,吃过茶点,子西给管家一一交代了明天要带的物事,令他今日在家一切准备妥当,明日好一早出发。
建康的十月份天气非常炎热,路上行人挥汗如雨,按时节赶到永兴楼,子西额头上也是汗珠密布,但他不皱眉不喊热,缓缓摇着扇子,小二看他这一身行头,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公子,立即满脸堆下笑来:“吆,客官,咱们这里有雅间,内有叶轮拨风,凉快着呢。”
“喔,我找一位姓张的老爷,请这位小哥带我去见。”
“吆,张老爷是不,他老人家已经在二楼啦,客官这边请,小的这就带你上去。”小二弯腰伸手,请子西上右手边的木质楼梯。
小二推开雅间门,张琦已经在一个人自斟自酌,看子西进来,他立即起身,与子西见礼。这是一间临窗的小屋子,能看得见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外面炙热难熬,这房间里却凉爽怡人,原因就是小二说的,这些高级雅间里都装有降温的叶轮拨风,这种降温机器在汉代就已经出现,是人工拨动轮子来取风纳凉,而此房中除了张琦和子西二人,并无第三者,子西好奇这轮子是谁拨动,张琦看他盯着叶轮看,笑笑解释说此雅间隔壁有人,正是值轮之人,专门负责拨轮。
子西点头坐定,看了看张琦,今天他一身真丝黑袍,头上扎一块绛红色头巾,八字须仍然那么有精神,下颌胡须相称,显得他沉稳高贵,是啊,如今张琦已经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子西给两个人斟上酒,端起酒杯:“大哥,你我相识两年有余,推心置腹,坦诚相见,此乃兄弟人生一大乐事,幸事,这一杯,我敬大哥。”说完一饮而尽。
张琦“嗯”一声,双手捧杯,对子西一礼,也干了杯中之酒。
小二进来加了几样稀奇菜品,二人举箸,随便挑一点吃,张琦又自己喝了一杯:“兄弟,我没记错的话,明日你该去吴郡迎娶嵇家小姐了。”
“大哥所言不差,月余来一直为此事忙碌。”子西笑笑,提起亲事,他想起了嵇筱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令他心明意净。
“贤弟还记得上回在我那小花园子里,我们共赏玫蘅,你说你已遇见此生倾心之人,所遗憾的是没有成亲可能,想来那时贤弟心中之女子,并非今日吴郡之嵇筱吧。”
“兄长所言甚是。”子西认真点头,看了眼窗外,时近午时,许是街上太热,竟也没那么熙熙攘攘了。
“那贤弟你现在心中之人,是往昔所言之故人,还是嵇康之后?若是嵇家小姐,那么故人何以在贤弟心里匿迹?若是故人,那么贤弟怎么可以娶一个自己不心爱之人?”张琦一口气连着问了三个问题,子西心里也一时茫然,他给张琦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上,他举起杯,张琦也举起来,两只酒杯轻轻一碰,两人分别饮尽了杯中酒,皆没言语。
“时至今日,不瞒兄长,我那时心爱之人,已为他人妇,我一厢情愿,深深迷恋,倘能博得佳人一笑,便心满意足,然一次情不自已,冒然使佳人知我心意,从此后竟待我冷如寒冬之冰,任我如何解释赔罪皆于事无补,弟因此身心乏力,再无妄想,后家父母提亲定吴郡嵇家小姐,兄长知道的,这嵇家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且才识过人,近来因婚,为她制手链,思落款,不知不觉间,弟已倾慕于她,现在回想,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时时令弟辗转思念,夜不能寐。”子西自斟一杯,饮尽。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姑娘,眉眼稍有动人之处,她怀中抱一把琴,身子微微下蹲作礼,“二位官人,小女轻歌助兴可好?”
张琦淡淡一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姑娘,我们还要要事相商,下次有缘,一定听姑娘展喉。”
那女子拿了银子退出,小心掩上门。
“贤弟能这么快忘了故人?”张琦好像对子西转又倾心嵇筱之事难以释怀。
“我知晓哥哥心思,哥哥一定是怪罪兄弟非长情之人。然哥哥与兄弟相交至今,必知兄弟凡事只求快意畅心,如前之付心与已婚之妇,乃兄弟不敢辜负自己真心,今日迷恋嵇筱,亦是弟为嵇筱天然灵巧之情思、闪烁轻盈之明眸打动,此亦兄弟真心。如今日我为博哥哥高兴,而仍说心内只有故人,我岂不是成了心口不一之人?辜负哥哥这两年的垂怜爱惜。”子西看着张琦,眼神坦诚真挚,张琦忽然开怀大笑,呼唤小二来上酒,“兄弟,当初吴郡阵前,我认你作知己,今日你能对哥哥说这坦诚之言,果然不错当我是知己,来,哥哥敬你。”
子西也不推辞,“哥哥这杯酒,做兄弟的真心受之。”
两人天南海北高谈阔论,慢慢又谈及朝政,又提起与先帝一同南渡的北方士族刘同,后镇守彭城。这刘同与王坚一直交好,互为照应,这两年皇上为抑制北方士族,架空王坚的同时,也逐步分化刘同的兵权,到如今,刘同虽名为彭城令,实际能调动的军队,只有自己的一队亲兵而已。刘同追随晋室,为朝廷戍卫疆土,老而落得如此下场,心内不服,常常饮酒至醉,多出怨言。一些官员不时将刘同言行具本上奏,奇怪的是皇上对此一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时不时请中书监孙政进宫闲谈。孙政是今上登基后宠幸的臣子,皇上现在亦很倚重张琦,但张琦素来看不惯孙政。
“兄长,你与孙政现在俱为皇上出力办事,然为何交往如此淡漠?”子西问道。
“贤弟你朝中事务参与甚少,与孙政打交道不多,故不知孙政为人,依为兄看,此人心胸狭隘,手段辛辣,非可交之人。”张琦看了看屋墙,走到子西旁边坐下,压低声音接着说:“我听说,原本皇上只想削弱你们王家,不想动刘同,因刘同势力毕竟有限,翻不起多大风浪,但孙政多年前在刘同麾下为一小军校,曾不守军规被刘同杖责,孙政一直怀恨在心。后来孙政不知如何攀上了江南陆家,陆家举荐他到朝廷为官,不曾想他甚会揣摩今上心意,故今日为禁宫红人。”
“江南陆家?是我兄嫂之母家?”子西小声问,微微皱眉。
“正是!”
“此人日夜伺候皇上,我们确实得多加小心才是。”子西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知道王氏家族往后将会如何,伯父王坚对皇上削权的办法,是无为处之,望能避祸,但结果怎样,恐怕伯父也不明确。
天色渐晚,虑及明日子西将去吴郡迎娶嵇筱,两人便散了,永兴楼门口,张琦子西分别扳鞍上马,马上相对拱手作别,一提缰绳“哒哒哒”反向驰去,各自的四五个小厮随后上马一溜烟也去了,小二犹自在门口堆笑躬身,连连送别:“二位大人慢走”。
子西拜辞父母去迎亲,王夫人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温修跪下磕头,王夫人又一遍遍吩咐:“温修,你跟着公子我放心,这次你也要多加留意才好。”
子西一行人出了建康城,渐行渐远,虽然两年多不见,但嵇筱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近来常常在他梦中出现,他要立即到她身边,迎她回家。
子西走后,王夫人早晚不见儿子来请安,甚是思念,便盼着王蒙早些到家,伴着说些话儿。这日,直到晚饭毕,也不见王蒙归来,王夫人正琢磨,是不是朝中有了大事,就见王蒙进屋来,弯着腰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有一丝乱了,她迎上去关切道:“老爷,怎么了?”
王蒙不答言,挥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丫鬟们见此情景都吓呆了,一个个咬舌噤声出去。
“出什么大事了?老爷。”王夫人又问一遍。
“出祸事了,祸事啊!”王蒙伸手去拿茶杯,手竟然颤巍巍握不住杯子。
“是咱们子西吗?”王夫人拿起茶杯放在王蒙手中。
“不是”,王蒙摇摇头。
王夫人松口气,“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蒙终于拿住杯子喝了口水,“彭城刘同,你知道,与我家同是南渡功臣,近年皇上削其兵权,以至于他无兵可带,口出怨言,今日朝上,有官员奏本,言是刘同不满朝政,私造兵器,且结交朝臣,意图谋反。”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
“龙颜甚是平和,只命太监搬出来一箱子弹劾刘同的奏本,说他不信刘同这样的两朝老臣谋反。”王蒙答应。
“皇上的反应,说明这事不妙啊。”王夫人眉心锁起来。
“何尝不是?两三个官员,接连出来弹劾,说刘同谋反彭城军民都知,请圣上不要因为顾念其功,而令其为祸朝廷。皇上顺势将此案交于吏部调查。如开始调查,刘同平日里确有怨言,多为人所闻,这取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王蒙说着摊开双手,万般无奈。
“这次看来刘同是保不住了啊,我们家还没被牵连,是该设法,令皇上相信我家忠心啊。你和大哥都面圣,辞官归田或是一个法子。”王夫人好似在喃喃自语。
“来不及了啊来不及了。”王蒙说着额上皱纹抖动,显得苍老了十来岁。
“老爷,究竟还发生了什么?”王夫人又一下子紧张万分。
“皇上当朝令吏部调查此案,我们那耿直的侄儿子田,立即为刘同辨白,说‘刘同若有反意,当在自己能指挥大部兵马时造反,而今他只有亲兵可提调,为何会造反?’这一进言了不得,弹劾刘同的人就说刘同结交子田这样朝臣,这不是摆明了刘同和大哥有来往吗?再加上我们家和刘同本是世交人所共知,我们还怎么在皇上面前自辩?”
“这事明显有人在背后暗中操控,吏部查证时,一定会有刘同结交我们家的证据,我们也是协同谋反,这个罪名,谁也担待不起啊。”王夫人满眼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聪慧如她,也束手无策。
老夫妻灯下枯坐,忽然,王夫人立即让王蒙着人去给子西送信,不写书信,只口述与子西,令他知晓此事,归程多加小心,若有人问及刘同之事,万不可轻易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