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西养伤的这几个月,天气终于渐渐变凉,转冷。
这个冬日,王蒙和王坚下朝,已是午时,王蒙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去了哥哥王坚家里,一同去王坚家里的,还有朝中三四个在要职上的大臣。
大堂里,王坚居于主位,他盘坐在那里,高冠巍巍,几缕髭须悠然垂下,一派威严的大臣风范,王蒙与其他人等分坐两边,都垂头凝思,一言不发。还是王坚先开了口:“此次吴郡张氏造反,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声势如此浩大,现如今吴郡已经被他们控制,形势颇为严峻。”
王蒙接话说:“说过来,都怪朝廷派去的吕思无能。七年前,咱们刚刚渡江在这里立足,为加强对江东的控制,派了吕思去吴郡任太守,张氏是吴郡世家大族,这吕思不懂变通,一味想展示自己的权威,在好几件事情上与张氏意见不合,按着自己的意思一意孤行,深深得罪了张氏,最终引发张氏族中首领张岑的起义,张岑当时领精兵三千人,猛攻太守衙门,想着赶跑吕思,以自己人顶替吴郡太守之职,朝廷也不会将他怎样。天有不测风云,眼见胜利在望,不曾想自己被流失射中要害,就此一命呜呼了。临死,张岑拉着儿子张琦的手说:‘日后一定要杀掉吕思这个小老儿,否则就不是我儿子’,张琦孝顺,到今日果然反叛,占了吴郡,擒了吕思。”
坐在王蒙旁边的,是一位三十来岁年轻人,上唇两撇胡须浓密,面色黝黑,身高五尺,虽是坐着,兀自显得精神抖擞,王蒙说完,他朗声道:“朝廷虽是兵力短缺,但也并非没有御敌之策。张琦反叛,意在吴郡,志在吕思,现在虽有攻打建康的势头,但并非他本意,不过做做样子吓唬朝廷,想让朝廷承认他推举的吴郡太守而已。我知道张琦有个叔叔,叫张岳,和张琦不太相合,如今朝廷就派兵征讨,让张岳做名义上的统帅,我们派一两个自己人掌握实际兵权,这样一来可以分化张琦势力,二来,还能显示出朝廷对当地世家大族的看重与维护,同时,军队实权在我们手中,还能保证,在要打击张琦的时候能狠狠出手,且避免战阵中张琦起了拉拢他叔叔的念头,一石四鸟。”
“妙哉!”坐在堂上的王坚,右手轻轻击一下几案,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年轻人点了点头。其他人也都抚掌哄然称赞。这位年轻人,叫石原,出身寒族,他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旱灾连连,他和娘逃荒到了琅琊地界,那天中午,他娘连着好几天没吃到像样的东西,晕倒在路边再也没能起来,石原坐在娘旁边发呆,烈日白花花照在他头顶上,他微闭着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去讨饭,还是陪着娘?彼时王坚出门办事,路过他们娘俩时偶尔挑起车帘,觉得这孩子脸面有几分英气,便收留了下来,王坚着人帮他安葬了母亲,吩咐他在王家陪几位公子们读书,不想石原陪公子们读书,自己也悄悄读书识字,不比王坚之子子田子元他们差,因此王坚不免对他另眼相看,保举他也在朝中作了个官儿。
“哥哥,按照石原这孩子的计策行事的话,派谁去与张岳协商,咱们这边,又派谁去执掌兵权?”王蒙侧身向着王坚,拱手相问。
“去拉拢张岳,须得一个辞令机变之人,我儿子元,素来灵活机警,此行他可胜任。”王坚点自己二儿子的名,其他人都频频称善,知道这是王坚要历练自己儿子。子元坐在王坚左侧下首,听到父亲点选自己,立即起身到王坚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合于在胸前与肩齐平,应一声诺。
“张岳在吴郡,子元去说服张岳的同时,我们的军队也要点选起来,着两个得力之人领兵跟随子元,张岳一旦同意,立即与张岳兵将相合,进击张琦。”王蒙旁边一位四十来岁的文官,亦侧身请示王坚派谁去执掌实际兵权。
王坚沉默不语,半晌方说:“兵者,国家重器,运筹帷幄者可掌之。”
“大人,如蒙不弃,我愿前往,虽粉身碎骨,当不辱使命。”石原起身,单膝跪在王坚面前请命,王坚看着石原几秒钟,略微点头,但也没说同意。
此时子田亦在座,看到石原奋勇,也平胸升起一股豪气,他也起身,跪在石原右边,拱手向父亲请命,要去征讨反叛,为国立功,王坚脸上表情一下子由方才的严峻,变得一片欣喜之色,显然是儿子的表现没让他失望。王蒙一想让子西随军经历经历也甚好,就势跟哥哥王坚说了自己的意思,王坚点头同意,叫子西跟着子田便是。
当下分派既定,王子元,石原与王子田分头行动,王蒙在王坚府里又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府中。
子西这日正在自己屋里翻看一本新书,上面记载的都是前朝往事,什么石崇王恺斗富,什么竹林七贤裸身醉酒,嵇康行刑之前弹奏广陵散等,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小丫头进来说:“公子,老爷在前堂等你,你快去吧,说是有要紧的事儿呢。”
子西一听头皮发紧,有事儿就有事儿,还是要紧的事儿,有多么要紧?最近没做甚么出格的事,就在家里厮闹,从哪儿冒出来的要紧事?
子西立即换上衣服,揣着一肚子的狐疑到了父亲屋门口,做个深呼吸,屋里丫鬟掀起门帘,他低头进去,父亲正与两三个僚属谈论着什么事儿,个个面容谨肃。子西到得父亲面前,深深作揖,口称:“给父亲请安。”
王蒙看一眼儿子,想到离别在即,言语颇为柔和地说:“自尔出生,便没离开过家,而今张琦造反,国家有难,你子田大哥带兵平叛,我们贵族之家,平日里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当有战事,则应身先士卒,英勇无畏,你今年已十有五岁,到了为朝廷承担责任的时候了,所以,令你跟随你子田大哥哥,上阵杀敌,为国效力。”
王蒙这一套大道理,子西只能略略明白,但一想到可以出去散散,他心里实在是乐开了花,成天闷在建康,他也甚觉无味。忽而又想到一件事,子西又不乐意这个差事了,你当何事?原来呆在家里,他时不时地去子田大哥哥那边玩,能见到那位优雅婉转的大嫂,现在这一去吴郡,不知战事何时结束,自己何时可以回家,又何时才能再见大嫂。
这几个月来,子西和他大嫂之间的交流,也不过是子西去子田家,偶尔给大嫂请安,或者替母亲给大嫂捎句话儿,再就是大嫂令子西替她在子西母亲面前问好。虽然是些表面上的礼仪交往,但子西也十分知足,在他看来,能够看到大嫂那样优雅地转身,淡淡地说话,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若是哪次见到大嫂时,她说起甚么来莞尔一笑,含情的双眼眸光流转,一双酒窝若隐若现,子西便如喝了酒一般,如痴如醉。
王蒙还在语重心长地交代着甚么,子西想着短期内不能见到大嫂,心里一片乱七八糟,所以父亲后来说的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便一声声应诺。
父亲晚上要和几个僚属一起用晚饭会议事情,子西退出来,恰好母亲的小丫鬟来找他去吃饭,王夫人已经知道儿子要出征的消息,做的全是子西喜欢吃的菜。子西坐在桌案边,看着一桌子菜这儿挑挑,那儿拣拣,很长时间也没好好吃一口,王夫人疼爱地摸着子西脖颈问:“子西,这是怎么了?饭也不好好吃?你是不是怕出征?”
“娘”,子西叫了一声娘,眼泪竟然扑簌簌落下,趴在王夫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王夫人慌了,抱着儿子不住安慰:“好孩子,打仗出征是为朝廷效力,这是我们这样人家的本分啊。”
子西一边哭一边摇头,他忽然心里有好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令他非常难过,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鬼使神差迷上了大嫂,可大嫂已经是大嫂,他只能看,在心里喜欢,给谁也不能说,他觉得心里很苦,那种少年懵懂的喜欢与痛苦纠缠在一起,令他在母亲的怀里哭个不停。
“那你是怎么了我的儿?”子西已经十五岁了,这十五年来,王夫人很少看到儿子这样哭,她正要想法安慰,子西自己擦干眼泪不哭了,又拿起筷子默默吃饭。
子西这么一哭,王夫人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晚上她叫来服侍子西的几个丫头,和她一起打理子西出征的行李,有好几次她都想去跟老爷说,别让子西随军出战了,可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每次都收回即将迈出房门的脚步。
子西和衣躺在床上,两眼呆呆望着床顶,明天一大早先要去子田家,见过子田后,就随子田和石原去点兵出征了。说不定明天会见到大嫂,出征要穿铠甲,我就是白甲白袍,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大嫂看到应该会觉得我很英气吧?那我今晚应该早点睡,明天精神好,才能神采奕奕站在大嫂面前。子西这样想,立即唤丫鬟伺候他更衣歇息。
第二天天气晴朗,可是寒冷异常,屋里有火盆不觉得冷,拜别父母一出门,子西便觉得寒气像是鬼魅,冰冷地附着在身上,直把人的骨头都渗得冰凉,身上铠甲又沉重,子西抖抖肩,跳两下,热热身好抵御寒冷。
“公子!”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从右侧里一个箭步抢出来,单膝跪在子西旁边,子西低头一认,这不是温修嘛!“温修!温修你怎么来啦?”子西一把抓住他胳膊,拉他起来,眼睛里满满的惊讶和欢喜。
温修也一脸兴奋,他也抓着子西胳膊,激动地结结巴巴说:“公,公子,是夫人让我,让我来的,夫人说,说要出征,我跟,从小跟着你,靠得住。”
“太好了,温修,走,咱们现在去子田大哥家。”子西转身大跨步走出自家府门,温修紧紧跟着,后面还有四个日常服侍子西的家人。
王子田已经被封为广威将军,石原是副将军,子西是中郎将。子西进入大伯府里,家人立即弯腰陪他进去,子西先来到大伯王坚的书房,给王坚单膝跪下,请求训示,王坚拉他起来,拍拍他的肩头说:“我们子西长大了,要为朝廷出力了,大伯等着你和你大哥的好消息。”
“喏!”子西坚定地点点头,他本是北方人,此刻战事在即,胸中忽然一股豪迈之气,充满他尚且稚嫩的胸膛。
出大伯书房,子西转身去子田那里,他心跳得突突的,脸都憋红了。他走到门口,丫鬟朝屋里通报一声,子田已经出来,他也全副武装,一件红袍,映着他坚毅的脸。大嫂随在他身侧。
“见过大哥哥,见过嫂嫂。”子西双手一拱,打个揖。“子西兄弟你来了”子田和气地招呼他,大嫂拿过盘子里一个果子,递到子西手里说:“新进的果子,吃一个吧,打仗刀枪不长眼睛,要多小心。”
大嫂从未这样和自己说这么多话,还是这样充满关照的话,子西本来就憋红了的脸更红了,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弯腰又给嫂嫂做了个揖,恭敬回答:“诺!”
子田此时进里屋去拿样东西,外间只有子西和嫂子,子西紧张得不知道说甚么好,大嫂倒是一如既往地那么悠然,她让子西坐,子西便侧身坐在一把椅子上。这种高椅子只有富贵人家才有一二,平常官宦之家,还全都是低矮的几案。
大嫂再次嘱咐他和子田兄弟之间战阵中互相关照,末了看着他说一句:“子西兄弟,你这样白袍白甲,人物又这样标致,真是英秀挺拔,家当根基又都不差,将来不知谁家小姐运气好呢。”
大嫂夸赞他,子西心里一阵狂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子田此时从里屋出来,笑着对大嫂说:“父亲和二叔叔在这些世家小姐里一直相看着,有好的就准备给他娶亲了。”
子西心内刚刚涌出的狂喜又被这娶亲的沮丧话题淹没,他一个字也没说,他心里在拼命呐喊:“我不要,我谁也不要,如果不能娶到大嫂,我也不想娶别的女子,宁愿独身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