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伯父以及几位哥哥,子西均将落水原因归咎于自己,晚上王坚王蒙两家人在王坚府中用过晚饭。第二日,王坚亲随小厮过来,说子西这一行九死一生,能平安归来实属不易,择定好日子在王坚府中再办家宴,为子西洗尘压惊。王蒙起身答应,并致谢哥哥情谊,小厮回去,子西心里又喜悦充满,因家宴中大嫂必定出席,不能多说话,但能看到她,那也是好的。
几日后的一个清早,子西跟父亲母亲提起,说要去看望一下张琦,昔日与张琦对阵军前,张琦明明处于上风,尚能待子西以君子之道,但决胜负,不伤性命,此人风骨,自己深深佩服。王蒙呼唤丫鬟寻几样细巧礼物,让子西带与张琦。
张琦已经在朝中作了高官,皇上钦赐了宅邸,故不难寻找,子西温修二人,缓辔而行,不久即到府前,温修上前投递了名帖,须臾时间,张琦紫袍高冠,开中门亲自迎出,子西忙躬身作礼,张琦也作长揖,立即拉住子西的手,问:“子西兄弟,咱们可是又见了,听说你落水失踪,我也好生着急,吴郡我更熟悉,私下里也派人找过,竟是没找到呢。”
“此次得以活命,实经历了千难万险,不过有幸再次见到大人,亦是仰仗皇上福祉庇佑。”子西顿首答话,子西虽与张琦阵前一见交心,但也已经知道张琦如今是大官,在礼数上着意小心。
“子西兄弟,咱们阵前初见,我便认你做兄弟,你称呼我兄长即可,不必唤我大人,咱们别站着,进府说,进府说!”张琦与子西牵手而行,温修与张琦幕僚们紧跟其后。现如今这张琦,因其在江东地位,皇上为了平衡渡江而来的北方士族势力,对张琦恩宠有加,官阶只略略低于王蒙,钦赐府邸也是气宇不凡,但见回廊悠远,房舍雄伟且垂脊舒展,兼具有北方建筑的豪迈与南方建筑的精雅。
穿堂过屋,张琦携子西在一所小巧花园中坐定,张琦吩咐下人立即备上等酒菜,酒菜摆放停当,子西先举起一樽,侃侃而言:“昔日两军阵前,兄长待我以君子之义,只决胜负而不伤吾身,令弟不胜钦佩,弟先干了这杯,以敬兄长。”
张琦待子西落座,自己也举樽:“兄弟这樽酒,张某勉为受之,而这一樽,却是我恭贺兄弟平安归来。”说完一饮而尽,子西连连拱手,表示愧不敢当。
两人从老庄,谈到儒法,真是海阔天空,妙义生花,张琦起身,右手拨过身边一枝花枝,上面单单开着一朵玫红色花儿,花瓣层层叠叠,喷薄热烈,他轻嗅了一下,绕花漫步,道:“此花名为玫蘅,朝开夕落,费心一年,只赏一日,故此人多以为甚为不值,然吾独爱此花,只要怒放灿烂,何虑一日还是一年?每年待其花开之日,朝夕盘桓,赏赞吟叹。今岁贤弟光临寒舍,恰遇此花盛开,得与贤弟共赏,实乃人生幸事。”
“今日机缘,堪可感叹,兄长所言极是”,张琦一番言辞,正与子西中心所想相合,他也起身,与张琦对面站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拂大袖,双目炯炯道:“在你我生年,能遇见自己以心赞许之人、之物,无论共处时日之长短,皆是此生有福,恰如弟在出征贵郡之前,便有舍身沙场不归之志,因弟已遇见最得心之优雅女子,即使再不相见,亦无遗憾。”
“原来如此,弟之心志,为兄敬佩,来,再吃了这樽酒。”张琦子西同时举杯,酒尽落座,张琦忽然转了话头:“兄弟,当日我并无害你之意,你如何落水?”
子西略略向两边看一看,张琦明白,挥一挥手,众丫鬟退下,子西这才向张琦细细说起石原为争军功暗下黑手,后又在路上堵截如此种种,只是为了伯父王坚的脸面,家里才将此事隐瞒,以后只小心提防就好。张琦听完许久不语,半晌方说:“若是君子,坦荡待之,立场观点南辕北辙也无害,若是小人,须得时时处处小心了。”
子西略微叹息一下,“正是此意,想当初嵇康曾因宗室背景不同,与山巨源绝交,现如今那《与山巨源绝交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后来嵇康下狱,心知不能活命,乃将自己儿子托付与山巨源,嵇康死后,山巨源待嵇康之子仿若己出,教导抚养,不遗余力。此事正显示出山巨源乃真君子,若是换山巨源为石原之辈,恐怕嵇康的孩子就羊入虎口了。”
“对了兄弟,方才所言你已遇到得心之女子,不知是哪家闺秀,何不说与为兄,如可计较玉成此事,为兄也是高兴的。”
“兄长厚爱,不胜感激,遗憾的是此事终无可能,好比玫蘅已落。还是方才说的,我能遇见已很欣慰,亦如已赏玫蘅盛开之多姿,不再多求。”
两人把酒言欢,直喝到日影偏西,子西酒力尚浅,有些支撑不住,便要回家,张琦立即着几个得力家人,与温修一起送了子西回去,自己亲自送到大门口,子西刚要扳鞍上马,张琦摒开众人,在他耳边轻声说:“如今圣上对贵府略有不满,如石原此等人,难免不在外仗权生事,万望小心再小心。”子西眼神一个激灵,重又躬身郑重谢过张琦。
王夫人见儿子回来满脸通红,一定是喝了不少酒,立即吩咐下人作了一碗酸汤给子西喝了,然后躺在自己榻上,盖了一层薄被,自己亲身守着。子西一觉直睡到晚间,醒来看了看自己在母亲房里,父亲恰好也在,想起临别时张琦嘱咐的话,让父亲屏退丫鬟们,小声跟父亲母亲讲了要提防、最好控制石原的话,王蒙点头,“张琦果然思虑周全,他肯把这话嘱咐与你,也说明他当你是一家兄弟,这事怎么跟你大伯说呢?”
“父亲,好主意还得母亲才有。”子西素来知道母亲足智多谋,虑事深远,只是寻常事不多言而已。听儿子这么问,王蒙也看着妻子,王夫人淡淡一笑:“现在还未有万全之策,有了再说吧,此事也不十分紧急。”
夜深了,一家人歇下。晨起子西过来给父母请早安,嵇筱正过来辞行,说在建康踟躇时日已多,再不回去,怕老祖母记挂,王蒙琢磨着,苦留嵇筱住下的这几日里,全府上下盛情相待,只为报答救命之恩之万一,而今再留下去确实劳吴郡老太太加倍牵挂,只好安排重兵护送她回去。
子西却想一会要去大伯家赴家宴,何不邀嵇筱一道呢?家宴之后再走,也未尝不可,他悄悄到母亲耳边,如此这般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点头应允,劝嵇筱道:“今日子西伯父,即当朝司徒举办家宴,为子西压惊,虽说家宴,但嵇小姐乃子西救命恩人,如嵇小姐能赏光赴席,则我们王家蓬荜皆辉,耽误嵇小姐迟一日回去之罪责,我定亲书与嵇太妇人开言请罪。”
嵇筱听王夫人言辞恳切,只好答应,随后与子西一家人过王坚府中来。
酒席摆在王坚的花园里,最上首是王坚与其夫人高夫人,王蒙携王夫人先见过大哥大嫂,然后请过嵇筱,给王坚介绍说,这是嵇筱,乃嵇康之后,子西落水得其父救治,后其父又命嵇筱照应伤寒未愈的子西回建康。王蒙隐去了嵇筱与子西假扮夫妻是为了躲避石原追杀的隐情。嵇筱对王坚他们款款施了一礼,仪态大方,一双眼睛仿佛是天上的星星,明亮闪烁,解语知心。
早先就听子西说过,这次照应子西的是嵇康之后,今日又见嵇筱品貌如此,王坚大为惊异,他离席亲至嵇筱面前,作礼致言,一为表达对嵇康嵇绍之敬仰钦佩,二来感谢嵇家相助子西,又亲自将嵇筱请至自己旁边的席位上落座。嵇筱推辞再三,奈何王坚执意如此,只好告座坐下。
子西过来,给王坚等一一行礼,坐到王蒙下首的座位上,他发现子田哥哥和大嫂坐一席,紧挨着嵇筱,恰恰就在他对面,大嫂偶尔出席一下,迅即回来,她穿着藕荷色折裥裙,腰间一条浅绿帛带束腰,闲坐如浅月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子西看着不禁呆了。只是陆婉从不往子西这边看,有时遇到子西的眼神,很快转脸闪开,子西心里嘀咕:“难道是生我气了,再也不想理我了吗?可是明明那天我看见她眼角有泪水。”子西想了个主意,他端起酒壶,从王坚开始给每个人斟酒,这样轮到给大嫂斟酒时,他就可以近处看看她的眼神里,到底隐含着怎样的意思。
“大嫂,兄弟来给你斟一樽酒。”子西说着,给陆婉面前的酒樽里倒酒,子西假装看着酒樽,却用眼睛的余光瞥陆婉,可他发现陆婉的双眼全神贯注盯着杯中酒,待酒满,说一声“有劳”,端起酒来,拿袖子掩住一饮而尽。子西略有失落,大嫂眼里连往日的温和都没了,只剩下冷冰冰的应付。
其他人都没发现子西与陆婉之间的异样,远在别席下首里坐着的温修,看着这一切轻声叹息,他想:嵇筱并未定下人家,公子与嵇筱也是天生一对,可公子心思仍然在陆少夫人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正是春花烂漫的季节,席间兴致正浓,真是酒香花香女儿香,琴声鸟声软语声。席上酒菜换了一遍,十来个妙龄女子,正要献舞一曲,王坚的一个亲随,急急忙忙跑进来,称有要事禀报,王坚令舞女及下人都退下,命他速速说来。
这亲随喘口气又作长揖,报:宫里李公公来府,已到前堂,恐怕马上就到园中。
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其他人正要退去,李公公已经满脸含笑进来,口称都是自家人,不必回避,然后南面站定,细着嗓子宣王坚听旨:圣上口谕,零陵郡有小股叛匪作乱,着令司徒派兵平叛,钦此。
王坚叩头谢恩起来,请李老监喝杯茶,李老监推辞有事,不多耽搁,王坚又连忙奉上纹银五十两,李老监一笑收起,拂袖而去。
歌舞俱停,王坚与王蒙在一处商量谁是平叛的合适人选,王夫人此时想,零陵郡地处偏僻,不如令石原平叛,成功后在太守治下作一小吏,量他也再翻不出多大风浪,只是此刻自己妇道人家,不便与王坚直说。正在着急,不想嵇筱站出来,对王坚一拜称:“想必司徒大人正在斟酌合适的平叛人选,小女子有二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王坚抬头望着面前的女子,虽怪她冒撞,倒是很赞叹她一个女孩儿家的勇气,“嵇小姐有金玉良言,当请告知老朽。”
“司徒大人之义子、石原将军在吴郡之战中,力战张琦,又有胆识,此次若派他去往零陵,必成大功,功成后再留下协助郡守,则军功政绩两全,也为司徒大人光耀门庭。”嵇筱声音圆润,无女人家娇柔之气,字字清晰说出这些话,不仅令人心服,且听她清爽利落的嗓音,众人都觉得是一番享受。
园中所有人都看着面前的女子,个个在心里赞叹不已,王夫人此刻是更想纳她为儿媳了,只是要赶快问问子西的意思,虽说子女婚姻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逆了儿子心意。
王坚觉得嵇筱说的有理,但他心中也有一个疑问缓缓说出:“嵇小姐此番道理颇令老朽折服,只是这事乃朝政,嵇小姐冒然进言,不怕外人议论嵇小姐女儿家妄议朝政吗?老朽此问并无怪罪之意,仅是为保护嵇小姐声名之虑。”
“祖上嵇康,素来风流洒脱,视世间声名为负累,我亦如此,又,但使有益于民,女儿建言亦应采纳,若是无益于民,男儿之言亦须摒弃。”
嵇筱慷慨坦荡,在座每个人都暗暗纳罕,唯有石原在最下首暗恨:“此去零陵郡那荒蛮之地,不知何时才可回来,都怪这半路冒出来的毛丫头。”
王坚大喜:“此事便定如此,石原你去准备一下,临行前我还有些事嘱托与你。”
这天早晨还算晴朗,嵇筱带着家丁们预备启程,王坚特意派了一营军兵护送他们,王蒙与子西亲送至离城十里开外,眼望着嵇筱他们身影模糊才回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