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临川死去的那一刻,阿离忽然睁开眼睛。
她赤脚下榻,把雪纱似的衣裳随意一披,便去窗前静静地站着。侧对着她的是一张铜镜,镜子里还是那张冷冷清清的脸——那是阿离,为薛辰飞所倾慕的阿离,也是兰离,寄居在夜南天的兰离。
那日,岳凛只派人把她带到了这处庄子,之后再没来过。如果他足够聪明,就一定知道自己什么也问不出,且碍于薛辰飞又不得对她用粗,即便来审问也实属白费功夫。如此想来,岳凛的目的也不过是警醒薛辰飞,让他不要分了练兵的神。
来这里已经不知几天了,可她还是不能习惯没有仙脉的身体,每走动一步都觉得耗神吃力,于是她便整日躺在床上,在半睡半醒间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兰离见小桌上有婢女泡好的白茉莉,便执檀木盏,喝了些冷茶。她不习惯人族烟火气太重的食物,因此吃的很少,但白茉莉的味道倒还尚可,有些像夜南天的仙露。
透过窗子,是渐暗的天色,垂死的太阳在云层间泣血,树木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几只大鸟在怪树上凄厉鸣叫,此时正是黄昏,是明与暗的界限,是善与恶的分割。
终于,项上的铃铛一阵轻响,兰离将铃铛摘下,她看见一道红线渐渐浮现在莹白的铃身上。
“临川……”兰离轻轻握住铃铛,眼睛有些湿了。
那日樊悠之找到夜家的仙府,他在门外就叫嚷起来,且声若洪钟:“修栾老弟,修栾老弟……”
夜修栾虽是夜南天的天主,但也是樊悠之的旧部,他听到樊悠之的声音便忙出来迎接。待把樊悠之请进去之后,二人立刻进了阻断结界,执手密谈足有半日。
“都交给在下吧,能报效大月仙国,是川儿他的荣幸。”夜修栾一字一顿道,却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
“怕也只能这般了。”樊悠之亲手替自己旧时的仙臣揾了泪。“吾等皆没有临川那般本事。”
“是,是,都交给川儿吧。”夜修栾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湿了,他连忙抹了抹脸。
“有帝阴助力,咱们定能凯旋。此番势必要引出人君的贪婪僭越之心,他才会打起戒律板的主意。到那时,隐藏千年的黄金戒律板也该现世了。”樊悠之叹道。
樊悠之走后,夜修栾长长叹气,派人去叫了兰离。
“阿离,你可愿救临川一命?”夜修栾直接跪在兰离跟前,面庞上老泪纵横。
兰离一惊,连忙扶他起身:“天主不可,阿离这条命都是夜南天给的,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绝不推辞。”
“老夫虽知锁魂铃是北玄天的至宝,但恳请你用它救临川一命,如此这般并非只是因为老夫不舍儿子的生命,更是为了保证大月仙国的重启。”
兰离年少,不知大月仙国在夜修栾心中的分量,她只依稀知道樊悠之常与夜修栾共商复国大业。可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夜临川的安危。
“锁魂铃随时可以奉上。只是,天主是要临川去做什么?”
“去人界。”
“那又为何会面临神魂消散之境?”
“在一个不能使用仙术的地方,该如何让人君相信仙术的存在并心生觊觎?”
兰离沉默不语,她已经懂了。
“死而复生,是最大的奇迹。”夜修栾努力笑了笑,试图安抚兰离,“况且,老夫心知不孝子巧言令色,善于蛊惑,论顽劣整个九重天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去做此事是再合适不过的。”
兰离无法抑制肩膀的颤抖:“天主只知锁魂铃无需仙术支持便能收纳魂魄,能叫临川死而复生。却不知释放魂魄的时候,魂魄主人要经历多大的痛苦。一旦纳入魂魄,只有铃铛被外力击碎才能吐出,而击碎铃铛的力量会成千上万倍反噬在魂魄身上。还有,天主以为这痛苦忍一忍就过去了吗?非也,铃铛外的一瞬间,就是铃铛内的一千年,这囚禁之苦,神魂之痛,临川他……”
“不要再说了。”夜修栾低着头,但兰离还是看到他被泪水沾湿的衣襟,“身为父亲,老夫又如何能够不心疼川儿,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只是,为了大月的重启,老夫不得不舍弃为人父的爱子之心。”
见夜修栾如此,兰离也觉得心中悲伤,她正想开口,房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爹,我去便是。”是夜临川。他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仙草,手里还拿着一筐仙桃。整个九重天只有御兽天的云知意在种仙桃,可他为人小气,从不愿让人多拿,不知夜临川是如何弄了满满一筐。
“爹,这些就当孝敬你的,我养的石猴他不愿吃。”夜临川把仙桃往夜修栾怀里一放,便转头看着兰离坏笑:“兰妹妹,我从不知你对我这样情真。”
兰离冷冷道:“笑话,我只是舍不得锁魂铃罢了,你可知此铃世上仅有雌雄两颗。”
“如此小气,日后我赔你便是。”夜临川轻笑出声。他的双眸温柔多情,又似含春泪,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兰离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冷漠。
“这铃一碎便再也无法复原。”她小声道。
兰离解开脖颈上系铃的玉色绸带,把莹白的锁魂铃握在手中,复又咬破手指,开始施咒解开自己与铃的契约。
“北玄天天主时运不济,先殒了唯一的亲妹,后又痛失爱妻,至今都沉浸在幻境中不愿醒来。只把北玄天至宝给了唯一的爱女护身,此番还为吾等所用,老夫实在是愧疚难堪。”夜修栾摇头道。虽说一切是为了大月,可想起北玄天的老友,他还是忍不住心有戚戚。
“不要提他。”由于施咒,兰离的额上渗出冷汗,她咬住唇:“那个只知逃避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
夜临川扶住兰离的腰肢:“爹,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兰妹妹正在施咒,你偏选此刻扰她的神识。”
夜修栾被说得有些不自在,他嘱咐夜临川好好护着兰离,便端着仙桃出去了。
兰离解开了自己与锁魂铃的契约,却因为精力损耗变得有些虚弱,她无力地靠在夜临川的胸膛上,娇喘微微。她虽从小就住在夜南天,却从来不曾和夜临川如此亲近过。每当夜临川想要戏弄她时,她都心中厌烦,用冷漠以对,时间久了夜临川也觉得无趣,再不会扰她。
此时兰离感受着夜临川的体温,听着他的心跳,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从来就没有讨厌过夜临川,她只是讨厌他的轻浮。他身份高贵,却连对仙婢都温柔体贴,他桀骜不驯,却引得九重天众多女仙倾慕。他体术无敌,却整日挑衅仙童,他珍视家人,却故意把夜修栾气得跳脚。
“你可真是……幼稚……”兰离虚弱地说道。她牵起夜临川的手,咬破他的指尖,用仙术牵引着他的血液在铃铛上写咒,用以重新契约。
夜临川只觉得意识一个震荡,他好奇地看着锁魂铃:“兰妹妹,为何这铃不需仙术支持?”
兰离缓缓道:“锁魂铃靠的是契约,如今它锁住你千分之一的魂魄,算是一个引子。待你的魂魄消散时,锁魂铃便会依靠这千分之一的魂魄,在虚无中辨识出你的魂魄来,从而收纳进去。这一切都与仙术无关,所以在人界也有相当作用。”
“怪不得妹妹解了契约便如此虚弱,原来是损了魂魄。”
“是的,解了契约,我千分之一的魂魄就消散了。你,你放开我……”
夜临川非但不听,反而直接横抱起兰离:“不要逞强,我送你回去。”
兰离挣扎了几下,见夜临川不为所动,于是用纱袖掩住了脸。半晌,她闷闷道:“到时,我与你一同去人界。”
夜临川扯下兰离遮面的袖子,郑重地盯着她道:“这不是玩笑的时候。若去了人界,你就会变成人类的女子,任谁都能欺凌你。好妹妹,日后带你去魔界玩都行,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兰离扭过头:“不学无术。你可知道人界之所以是人界,是因为戒律的缘故。整个人界就好像罩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倘若你在结界内消散,我在结界外用锁魂铃的力量把你原本无法突破结界的神魂强行拉扯出来,两种规则对冲,势必损伤你的神魂。”
“无碍。”夜临川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你若损了心智,忘了……天主和主母可如何是好?”兰离急了。
“那么正好,再不用被他们管教。像我养的石猴似的,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咯。”夜临川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依旧挂着不正经的笑。
兰离垂下眼睫:“没心没肺。”
她不再多说,可夜临川走后的第二日,夜府的仙婢便报给夜修栾说兰离不见了踪影。
“何苦如此……”夜修栾站在玄见镜前,他看着兰离站在越墙上,雪白的衣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而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由于戒律的存在,墙的里面白雾团团,即便是玄见镜也看不到什么。
“待阿离回来,她便是夜南天下一任的主母。对临川这般情分,我们也是没什么好担忧的。”夜修栾转头对妻子道。
夜夫人红了眼眶,她自然不会反对:“这样虽好,只怕川儿性子未定,伤了阿离……”
窗边,兰离思绪万千,纷乱如麻,想要理清却治丝益棼。
她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紧紧攥着锁魂铃:“临川,我决不许你忘了天主天母,决不许你忘了……我……”
此时,只听得院落外面一阵喧闹,却不知是为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