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露堂北倚栏杆
林廷筠收伍刘风为子,是看中伍刘风之才,偌大的宗族,需要有人支撑,他老了,或者说,他快老了。雪皑不在身边,现在朝中局势不稳,不尽快培养接班人,难道,真要靠夫人吗?可这伍刘风,能担得起接班人的重任吗?我这个决定,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一个布衣之子,家破人亡已是可怜,还要用他来抵挡风雷,合适吗?
林廷筠摇了摇头,端起茶盅,抿一口茶,是他喜欢的太平猴魁,上好的。他回头望望枫露堂的方向,
对林泾说到:你去禀告夫人,晚上一起吃个家宴,叫上清儿和伍刘风。
林泾是林府的大管家,也是林廷筠的心腹。他深知老爷这些年的愁苦,独力难支,虽然用了不少手段在江湖上散布消息,招纳天下英才,来者甚多,可有用者寥寥。昨天的比试,伍刘风竟有如此诗才,诗言志,这孩子虽是布衣之后,又是个遗腹子,却暗藏宏图大志。如今这帮后辈中,泉松无疑是最优秀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林泾打定主意,来到了枫露堂。
枫露堂是林夫人的居所。
林夫人未嫁之前,乃是皇帝的幼妹。
林夫人闺名唤作朱媺婼(meichuo),乃是先皇的私生女。
林家掌管龙武卫,就掌管了京畿的布防,除禁军外,乃是京畿周边最强大的势力。
明国不许公主和亲,也不允许公主嫁给权臣,而朱媺婼是私生女。先皇要笼络林家,便将媺婼下嫁到林家。媺婼实为公主,却无公主之尊,为了弥补,先皇给予了不少陪嫁,包括权势。嫁到林家后,性格贤淑贞静,将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又为林家育得一子一女,夫妻二人和顺美满,相敬如宾。
“老爷要收伍刘风为子了!”
这个消息在林府炸开了锅,消息不胫而走,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伍刘风被带回林府,虽在林氏宗学读书习武,但未有名分,一直与下人吃住在一起,小小年纪也做一些简单杂役。如今,即将成为少主,有人羡慕,有人吃惊,有人无所谓,却引得府中一老奴不满,这老奴有一子,名唤林蟠,自小性情骄纵,言语傲慢,奢侈无度,虽无才情本事,却是林泾的外甥。林泾在林府是大管家,论权力是只手遮天,不扶持自家孩儿,却提携一个遗腹子,心下不忿,念叨到:“那小孽种不过是一个乡下村夫的野孩子,却不知有什么好,得老爷如此看重。只恐怕是林泾从中说了许多好话,”
越想越怒,心中怨毒了林泾和伍刘风。
伍刘风已经知道林将军要收自己为义子了。他一个六岁的孩子,第一次将要有父母。当年伍四虽然抚养他,但惊异于天象,觉得他不是普通人,不敢认他为子,告知他的凄惨身世,。来到林家,也是和仆从吃住在一起,当时为父母报仇时,他已经决定将他的命交给林将军了,命都是人家的,还能多想什么呢?
虽然没有人会想要一个七岁孩子的命。
虽然在学堂时,他也很羡慕别的孩子有爹有娘。爹娘就是一个孩子的全部啊,他不就是个孩子吗?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但天生的苦难,造就了他的早慧和沉稳。既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再失去,那就只有得到吧。
“伍刘风,夫人传你前去问话”
“是”
丫鬟带着他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穿过悠长的回廊,他第一次进入到了林府的内殿。
到了枫露堂外,
“伍刘风,你在此等候”,丫鬟交待完毕就离去了。
“伍刘风拜见夫人”
他知道这个夫人,是他未来的母亲,因此他长拜下去。
早春,并无虫鸣鸟叫,一片寂静……静的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伍刘风全身已经僵硬,牙齿也在咯咯作响,他知道这是因为用力保持这个姿势导致的,可一想到,他跪拜的是母亲,心头又泛起丝丝暖意。
“你在这儿做什么呀?”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甜甜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伍刘风直起身来,依然保持着跪拜姿势。
他认识这个这个小女孩,她是与他一起在林氏宗学读书的林廷筠之女林清儿。在学堂里,她清素娴雅有如九月之菊,有凌霜盛开,西风不落的一身傲骨;昨天的诗会,她写的是兰,
“你肚子饿吗?”
问完她就笑了,从怀里拿出一块红枣糕,递给他。
他确实肚子饿了,很饿。
但他没有去拿那块红枣糕。
她的笑容娇俏,有如阳春三月盛开的桃花,他看着她的笑,挪不开眼了。
“快吃吧”
她拉起他的手,把红枣糕放在他的手里,蹦蹦跳跳的走开了。
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是他的眼泪滴落的声音!
自小无父无母,为生存奔走,为复仇以命相换,在这偌大的宗族里,孤苦无依,第一次体味到温暖的关怀,因着这点暖意,他拿着红枣糕的手微微发抖,片刻后,他拿出一块布帛,把糕点包好,放入怀里。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落魄无依,却因着一个笑,一点暖意,忽然觉得身后有了支持,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进来吧”一个懒洋洋的的声音响起。
是在叫我吗?他左右看看,再无别人。
他慢慢的站起身,揉揉酸痛的双腿,恭敬的走进屋内。
这是林夫人往常会客的小花厅。
一进屋内,便看到一个紫檀木架子大理石的圆拱门屏风,正对面西边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王希孟的青绿山水《千里江山图》,放置着的两套铠甲,兵器架上放着两柄佩剑。北面放着一个炕桌,上面放了书籍、茶具,南面挂了一首词,乃是李纲写的《喜迁莺——晋师胜淝上》: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踰,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奇伟!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冢。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延晋祚,庇茞民,周雅何曾专美。
伍刘风虽识得这词,大儒在学堂里教过,饶是学过,再读仍是觉得心头发热。
炕桌左右,各放着两个青瓷大瓶,高约三尺三,瓶顶上放了两个青莲碟,碟中放置着些许花木,从碟中不停冒出丝丝白汽,满是甜香,仔细一看,瓶子下面还放了两个紫泥小火炉,炉中银丝炭火正旺。
屋内没有人。
伍刘风面对炕桌跪下,等候他未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