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自有大雪的妙用:唯其大,甚至数步外无法视人,我们才能寻踪追击而不至被前面的人发现。
途中遇到一只兔子陷在雪堆里。智深悲心发作,揪住它的耳朵用力一提,顺势搁在自家肩头。
“小兔乖乖,把眼睁开——”何大壮小声逗弄它。
我不禁暗笑:兔眼是红的,他的眼也是红的——一夜未睡,亏他还这般精神!
”林教头,前面就是’野猪林’了,穿过这道林子再往前走,就到了沧州地界。”
董超或者薛霸阴阳怪气地说。
这俩家伙当真是一丘之貉,不仅长相相似,就连说话的声音、腔调都相差无几。
林冲一言未发,只顾默默前行,我们也随之悄悄撵上去。
一踏入林中,路更难行。枝柯藤葛交织成一张巨网,绊得人踉踉跄跄,随时都会摔上一跤。事实上董超薛霸时不时就会”哎呦”惊叫一声,然后骂天骂地骂祖宗,唯独不骂他们自己。
由于枝叶蔽天雪落受阻,林子里的雪比外面少了许多,时闻枝断雪坠之声。回头望去,已不见来时之路,我们已遭野猪林彻底吞没。
行行复行行,雪坑挨雪坑。又走出数丈,董薛的声音再度响起:”林教头,咱们像是迷路了!如此瞎走,怕是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去,要是再撞上野猪岂不糟糕?!”
“依二位之见,咱们又当如何?”
林冲终于开口了。虽听得不是太真切,但那中气充沛之声显然出自他口,只是压抑低沉,全无昔日俊逸清朗之势。
智深浑身一颤,眼角开始抽搐,一双大手也青筋暴突,紧紧握住禅杖。
”这样:我们哥儿俩去四外瞅瞅,打探好路径咱们再上路,林教头意下如何?”
”有劳,林某在此等候便是。”
董薛二人窸窸窣窣似乎朝前走了几步,忽又折回来,嘻嘻笑道:“林教头,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一点小事。”
”请讲——”林冲似乎很惊讶。
”这样:你看我们哥儿俩前去探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实在放心不下,毕竟林教头戴罪在身,我们哥儿俩稍有闪失,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你也许不知道,当年景阳冈打虎的武松犯事就是由我们哥儿俩负责押送。在十字坡差点被孙二娘那恶婆娘包了人肉包子,还差点儿为此丢了差事,不得不降格在此候命哩。”
”原来如此!不过林某不是武松,更不会枉顾国法,二位兄台还担心林某逃跑不成?”
“这个——”董薛干咳着嘿嘿道:”职责所在,还望林教头体谅。”说着窸窸窣窣像是在掏什么东西,“如果我们把林教头绑在树上,林教头不在意吧?”
林冲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既然二位信不过林某,那就请便吧。”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等出了这片林子,我们请林教头喝酒赔罪。”
这回动静大了,显然二人在用力捆缚林教头,因为他们的”嗨哟”声已传入耳际。
智深怒目喷火,脸色青得可怕,一团雪落在头上也恍若未觉。但我知道这团雪一定正在他心头熊熊燃烧——
雪在烧,只因时辰到!
“恭喜林教头,这回我们哥儿俩算是放心了!”董薛二人”嘿嘿”冷笑,“说真的,不把你绑上,我们还真怕弄不过教头哩,毕竟’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号不是唬来的!”
林冲愕然道:“兄台所言,林某怎的听不明白?!”
真是“当局者迷”,我们都听明白了,只有他还在犯糊涂。当然也许他早就听明白了,之所以明知故问,只因为他依旧心存疑虑抑或是心有不甘?
董薛沉默片刻,突然仰天狂笑,边笑边道:“林冲啊林冲,亏你还是’豹子头’哩,怎的竟如此迷糊!莫怪我们心狠,太尉钧旨谁敢不从,不做掉你,只怕掉脑袋的就是我们哥儿俩喽!”
林冲也沉默片刻,蓦地仰天长啸,直震得枝摇叶颤、大片大片的雪花自树巅倾泻下来。
“苍天呐苍天,我林冲一世英雄,想不到竟落得这般结局!”
其声凄厉,其情凄然,听得人心神凄恻,直欲望天怒吼,以熄胸中之怒火!
智深双手持杖,大步走过去,胖大的身躯魁梧挺拔,望之俨如天神。
“林教头,怪只怪你流年不利,竟犯在高太尉手上!告诉你吧,高太尉早就想把你拿下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呼”地一声,水火棍当头砸下。
”当”地一声,水火棍又冲天飞起!
随之两声惨叫,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疾赶两步定睛看时,那两名官差已是人头落地。
鲜血喷溅,把白雪染成一片桃红。
“兄长!——”林教头虎目圆睁,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贤弟莫慌,为兄来也!”
智深端起血淋淋的禅杖,“咄”地戳在树上,将那害人的绳索一斩为二,何大壮赶忙上前把林教头搀扶住。
两位英雄对视片刻,智深把禅杖一扔,二人紧紧抱在一起。
——此情此景,怎”激动”二字了得!
我让他们心跳了一会儿,才走过去轻声提醒他们,此时还不是忘情叙话的时候。
高俅欲置林教头于死地,断然不会把宝都押在董薛二人身上。
我示意大壮搜搜两名官差,把开具枷锁的钥匙找出来。
一经解脱,林冲顿然意气风发,暴喝声中抬手一掌,猛劈在捆缚自己的松树上。
那树犹如挨了重重一刀,“咔”地断为两截,轰然滚落在雪堆里。
何大壮跳起来叫道:“左手劈刀!左手劈刀!”
我只是听他喊,并不懂这“左手劈刀”是何含义——林教头明明用的是右手嘛!
“高俅老贼,迟早教他吃吾一刀!”
林冲狠狠啐了一口,额头青筋蹦起,两眼布满血丝,随之面色又变得沉重起来。
我知道他在担心自家娘子,忙劝他放宽心,因为一切我都做了安排。
“伯爵大人料事如神,贤弟只管放心好了。”智深也极力安慰他,林冲的神情这才缓和些。
如今官差被杀,坐实了自身之罪,再想回头已不可能,眼下唯一的出路是投奔梁山落草为寇。
智深自然求之不得,但林冲平静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要返回去解救娘子。
我知道他夫妇情深意笃,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也在情理之中,可值此非常时刻,返身救人实乃不智之举。
智深正极力相劝,忽听左侧“呼啦”一响,抬头望时,只见一道人影在树后一闪。
“哪里走——”
林冲大怒,与智深双双抢出拔腿便追。
我拖着大壮紧随其后。
这厮体力不支,我若不伸手相助,只怕他半步都走不动了。
赶至树后,那人影已不知去向。
我们正在惊疑四顾,一张大网已兜头落下。雪堆里探出十余只挠钩,把我等钩翻在地。
一群野猪嗷嗷叫着冲过来,抹肩头拢二背,把我们一一拿获。
“小白呀小白,你跑哪儿去了,老大都快想你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