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你……你没事吧?”师父惊魂未定,赶忙询问大师兄,声音里透着紧张与不安。
”乖乖!——”
大师兄面红耳赤眼皮不断打颤,似乎在拼命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何等变故。
”俺睡得正香哩,却忽然头痛欲裂——那痛法同师父念咒时一般模样!
……师父,该不是你真的在念那话儿吧?”
师父低头不语。
说实话他也搞不清自己是否念了咒语,只是朦朦胧胧间感觉的确大概似乎念了几句——是佛经还是咒语就记不清了。
”这是说的啥话,猴儿哥!”
二师兄双手叉腰,站在他们中间冲大师兄喝斥。
”你一没调皮二没捣蛋,三没惹咱师父生气,就是趴在那儿乖乖睡大觉,没招谁没惹谁师父干么要念那话儿收拾你!”
大师兄狐疑地瞅瞅瞅他:”……说得倒也是,可俺真的头痛哩!”
”那一定是你刚才在做梦,正好梦见师父念了紧箍咒。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还真’。——你一紧张,结果就弄假成真咧。
这在医术上有个名词叫作’癔症’,是吧师父?”
说完,人家施施然躺下开始宽衣。”接茬儿睡觉吧,猴儿哥。有我在你身边,保你再也不会做甚噩梦咧!”
当时也许只有我瞧出了问题:二师兄是如何在刹那间穿好他那身直裰夺门而出的?
我分明记得临睡前他可是脱了衣服的——
”脱得光睡得香”本就是他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可惜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未及深想又躺倒进入了梦乡。
二师兄终于得偿所愿,成功套取到紧箍咒秘语,虽说备尝艰辛却也值了。
据师父讲:紧箍咒通篇共计三十二个字,以吐火罗语为母音,念念相续字字灵验,因此单挑任何一个字音念诵都具效力。
师父虽只发了几个音,二师兄却如获至宝,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忆,直至确定无疑才默默将其压在心底。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万一自己听错了怎么办?
毕竟事发时太仓猝,而师父的唇音又如和风细雨杳不可闻。
”不行,在行动开始之前,说啥我也得验证验证,免得到时教猴子瞧了热闹!”
一经打定主意,他即开始寻找时机。
——只要你想找,机会总是会出现,只不过有时早些有时晚些。
这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正值中元鬼节。
据《修行记》记载:道士于是日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
虽说师父不是道门中人,但佛道颇有些渊源,更有人主张”三教合一”——
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本是一家。
对此虽难苟同,师父还是以宽容磊落的襟怀,决定于当夜通宵念诵真言,超度那些轮回于苦海中的芸芸众生。
”他念他的经,咱们睡咱们的觉,这样各取其便大家都挺好。”
二师兄笑嘻嘻地钻进被窝。
我一入梦乡,恍若又回到令我朝夕难忘的流沙河:
那起伏的波浪、清澈的流水,还有那随风摇曳的芦苇,雁唳长空鱼跃鸢飞……
一幕幕画面交错着纷至沓来。
夕阳明灭波光潋滟间,一曲渔歌如空谷灵音袅袅传来,令人沉迷陶醉几不知身在何方……
说也奇怪,我无梦则已,有梦必与流沙河相干,或许那里有太多让我留恋无法释怀的东西……
我正渐入佳境神魂飘荡之际,忽听大师兄一声惊叫——”师父莫念!师父莫念!”
我霍然睁开眼,大师兄一个筋斗刚好打我眼前翻过去。
瞧着满地翻滚目眦耳赤的大师兄,一向沉稳持重的师父也不禁慌了手脚。
我和二师兄赶忙起身,一左一右把大师兄扶起来,谁都不晓得方才又发生了何事。
师父以诸佛菩萨为誓,坚称自己绝没念那紧箍咒。
”这等促狭无聊之事,为师断不会做!”
二师兄也立即表态支持师父:”上回你就错怪咱师父,这回你又误会师父咧!
像咱师父这么有定力有智慧的人,同样的错误又怎会一犯再犯?
——我是说假如上回是师父犯错的话!
再说了,刚才师父在念经超度那些个饿死鬼啥的,总不至于念着念着把经念歪了,念到那话儿上头去吧?!”
他瞅瞅我:”你说是吧,老沙?”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师父肯定不会开此荒唐玩笑,可大师兄头痛难当也是真的,这该如何解释?
——总不会是大师兄的癔症又犯了吧?
”不,这回不是癔症!咱猴儿哥比谁不精啊,须知他原本就是吸天地之精华变成的石猴儿呀,要说他老犯癔症我老猪头一个就不信!”
二师兄扑棱扑棱耳朵,很快给出另一种解释:
”要我猜呀是这么回事,今天是啥日子——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这天所有男女幽灵大鬼儿小鬼儿啥的全都倾巢出动四处乱逛。
林子大了啥鸟没有啊,保不齐就有哪个小鬼儿——天晓得人家打哪儿学来的那么一星半点的咒语——观音菩萨把那话儿未必只传授给了师父一个人!
他一瞅猴儿哥在睡觉,就大着胆子上来跟他开了个玩笑。
不过你放心吧,猴儿哥,他们再折腾也就是今儿一宿,明天还得回笼子里头呆着去!”
”那明年呢?”大师兄有气无力地说。
”明年再说明年的,你管那么多干啥,说不定明年咱一使劲早赶到西天面圣去咧!”
大家面面相觑,虽觉得他这说法太离谱,一时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实践是检查真理的不二法门。
经过检查,看来真理站在了我这一边!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西风了!”
二师兄总是把东风说成西风,若有人给他指出错误,他立马予以回击:
”你看见是东风啦?就算是东风,谁敢保证它不会再转成西风?
再者说了,人家只是随口说说,你干么那般当真?
想咬文嚼字抠字眼儿,你为甚不去学馆当教书先生?!”
总之他这人常有理。
你要因此讽刺挖苦他,人家更不在乎了:
”你懂嘛,须知这里头有分教——皮裤套棉裤,必是有缘故;不是棉裤絮得薄,便是皮裤没有毛。”
说完一甩袖子,腆胸叠肚扬长而去,只剩下你干瞪两眼瞅着他的背影呆呆发愣。
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想找,机会总会来的。
很快,他盼望的”西风”便来了。
这一日我们来到”坎儿国”,刚在鸿胪寺住下,尚未来得及倒换关牒,一队璎珞缤纷、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仪仗便停在门前。
黄门官捧着圣旨趋前致候。
原来一心奉佛的老国王闻知”睡莲”唐僧驾到,赶忙派御辇前来迎请师父去宫廷内院品茶,并为其开示《阿含经》。
此经不属大乘,修习小乘者方持此经。
师父从来不以差别心对待众生,无论持大持小一以贯之。
大乘本由小乘而来,小乘向为大乘之基;譬如爬山须拾阶而上方可登顶,始能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
修《阿含经》者,虽不能度人,自度尚可,因此很受那些自了汉们的欢迎——
不图法雨广施,落个逍遥自在不也甚好!
虽修不成大罗真身,摘得阿罗汉果位也不错嘛!
六根清净自修自得,不必整日盘算着救这救那,更不必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宏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更是侈谈。
老实说,我就颇为心仪小乘佛法。
来去自在了无牵挂,正如我最喜欢的词句:
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
我知道自己境界不大,但我确实喜欢。
知足者常乐。
就这点而言,我跟二师兄很相像,甚至比他更彻底。
西行取经功德圆满后,佛祖召集诸菩萨众金刚八百罗汉十方弟子,开金口吐慧语,赦封师父和大师兄为佛二尊,并请上七宝莲台接受四众瞻仰。
我则对自己获封”金身罗汉”满心欢喜,——求仁得仁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