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本来还在那里满不在乎,嘻嘻哈哈似乎全没当成一回事,可是突然间”啊——”地怪叫一声,双手捧头浑身颤抖起来。
我忽地站起身,却听二师兄又怪模怪样地笑了。
”还有点儿意思吧,猴儿哥——”他放慢语速悠然道,”我不过是先调调音、定定调子,也让猴儿哥你先找找感觉。
莫急莫急,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哩!”
大师兄睁大两眼,又惊又疑地瞪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猜当时他的脑海里恐怕只有一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世界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永生难忘——
随着二师兄口中叨叨咕咕念念有词,大师兄两手抱头滚翻在地,又是竖蜻蜓又是扯风旗,有时还像跃出水面的鱼儿般飞来飞去,跟师父念咒时的情景没什么两样——只有一样不太一样。
师父念咒时他会翻滚也会讨饶,但此时他纵然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将周遭的草坪鲜花折腾得七零八落,却始终紧咬牙关哼都不哼一下。
对此我当然理解,在师父面前他是徒弟,在二师兄面前他却是师兄。
更何况我还在旁边,他更是连吭都不能吭一声了。
当时的场面颇为惨烈,此文虽为忆作亦不忍著笔,所以在此一笔带过。
二师兄当然很不满意,曾强烈要求我详述此事,万万不可擅自删减,因为这可是他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事!
”能叫猴儿哥乱翻跟头满地打滚儿,翻过来翻过去就跟耍猴儿似的,叫他咋的就咋的,要我说这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办到!”
事实上,他把这次行动就唤做”耍猴行动”——成心要煞煞大师兄的威风,给他点颜色看看!
可惜笔在我手里,怎么写更与他人无涉,所以闹腾了一阵见无甚效果,人家也就知难而退了。
”你爱咋地就咋地吧,大不了将来咱也写上一部回忆录,那时再详详细细披露此事。”
可惜这”将来”从来也没来过,正如”永远”从来也没人知道有多远,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家的美妙想法也从没付诸过笔墨。
你要跟他提及此事,他不是跟你扯些”天气不错哈哈哈”,便是摇头晃脑赠你几句话——
春天不是写书日,夏日炎炎最好眠;待到秋来冬又至,写书最好等来年。
后来在一位学医的朋友那儿了解到,敢情二师兄这种拖拖拉拉的性格在临床上还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拖延症。
二师兄念咒之举本已教人惊诧,之后他另一个举动又令我震撼——
那是在我目睹大师兄的惨状实在看不下去,疾步来到二师兄身边,恳求他莫要再念了。
我口拙舌笨,除了这句哀告再也不知说别的。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都快说七八遍了。
他这才扭头瞅瞅我,嘿嘿一笑,压低嗓子说:”说好的教你别掺和!莫急莫急,就让猴儿哥再飞会儿——”
说话间,大师兄已飞鱼般自我眼前划过,当真是姿势优美动作难看。
可令我震惊的是,二师兄明明已停止念咒,大师兄却浑若未觉,依然该飞飞该滚滚,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这该如何解释?按理说咒语一停,大师兄的头就应当立刻不疼了呀!
不知是不是怕大师兄察觉,二师兄冲我挤挤眼,很快又把咒语念将起来。
事后二师兄曾得意洋洋问过我,当时除震慑于他石破天惊的必杀技外,我心里都想了些啥?
我知道他好奇,但我的回答显然教他吃了一惊。
”说啥——你当时竟会啥也没想?!”
我真的啥也没想,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愣愣瞧着大师兄翻来滚去,二师兄口中兀自念诵不止。
那一刻我就像个身处局外的木头人。
记得路过某镇时,一位大汉当众宣讲他勇拦惊马时的壮举,说在电光石火般的刹那间,”刷刷刷”一大串舍己救人的楷模纷纷涌上心头,促使他下定决心——
一定要将英雄的火种传下去,誓死也要把此等好事进行到底!
那番豪言壮语自然赢得彩声一片,我当时也颇受感动,并没觉得他的演讲有何不妥。
但通过今天这件事,我才骤然明白一个道理:人在情急之下除了震惊,根本不可能想这想那,若说有什么想法也一定是在事后。
噩梦仍在继续,我再次上前恳请二师兄罢手,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二师兄这才把袍袖一甩,叱一声:”停——”
大师兄一个跟头翻出去,落地时脚步踉跄了几下,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我连忙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抱住,颤声道:”大师兄,你——你没事吧?”
大师兄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身子只是一味发抖。
我注意到他呼吸急促,鼻洼鬓角淌满了热汗,刚才一番折腾显然害苦了他。
”放心吧,猴儿哥不会有事,当年如来佛祖压他五百年都没事,这点小小的痛苦又算个啥!”
二师兄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走过来,跟我一起架着大师兄,扶他到亭子里坐好。
”猴儿哥呀猴儿哥,我可真是服了你,你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猴坚强’哩!”二师兄兀自在絮叨。
”要换我老猪早就’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山呼’猪爷爷饶命咧’!”
他倒了碗茶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碗,显然他也是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我不满地瞅了他一眼,随手倒了盏茶,默默递给大师兄。
大师兄的气色似乎缓和了些,周身上下却依旧发软,虎皮裙还没来得及打理,显得扭扭歪歪。
一片草叶挂上额头,鼻尖还沾了点黄泥,怎么瞅都是一副惨相。
我甚至在想:此时即便有金箍棒在手,大师兄也不复有”齐天大圣”那雄赳赳气昂昂、势可拔岳的英雄气概。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正在漩涡里苦苦挣扎的泥菩萨,再如何装扮也难掩狼狈相。
茶早已变凉,喝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一碗茶下肚,大师兄长长吐出口气,然后说了句令人不可思议的话:
”一百零八个!刚才俺翻了一百零八个——正合天罡地煞之数!”
话说的有气无力却字字入耳,我和二师兄面面相觑,都有些瞠目结舌。
二师兄忽然起身朝大师兄额头摸去:”莫不是猴儿哥翻昏了头,竟说开了胡话——”
大师兄伸手拨开他:”去去,你才昏了头哩!俺一个一个都数过,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八个!”
”我只道你边打滚儿边在心里诅咒老猪呢,——干么要一个一个数得那般仔细?
难不成你先记在心里,回头再报复人家?”
二师兄疑虑的目光在大师兄脸上扫来扫去。
”你这猴子,说好的认赌服输,须知我既能把那话儿念上一遍,就能再念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遍!”说着挽挽袖子,摆出一副威胁的架势。
”得啦得啦,瞧你那小样儿,俺老孙又不是被吓大的!”大师兄不屑地冲他挥挥手。
”你不是,咱更……也不是被吓大的!”二师兄这才放下心来,偷偷吐出口气,又眉开眼笑了。
”猴儿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当着老沙的面咱可说好喽,日后谁都不许捯后帐!
说真的,你数数儿作啥哩?——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难不成你翻了多少个跟头,冥冥之中早就有了定数?”
他舔舔嘴唇:”但不知是吉还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