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再扯一句,我在天庭为官时,确曾失手打碎过琉璃盏,按天条律令也遭受过鞭刑三百的处罚。
但我被贬下界与此全无干系——律令再森严,也断断不会为了只琉璃盏下此重手。
况且高天上那位圣大慈仁者玄穹高上帝又向以”宽大仁慈”著称三界哩。
真相到底如何,我会用专章讲述我于流沙河一段旷世奇缘,在此恕不赘述。
师父头戴毗卢帽,手持九环锡杖端坐马上,果然法相庄严祥瑞罩身,一派超凡脱俗慧根深种的东土上方气象。
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任山高路险鬼怪横行,只守得慈心一片,不至西天誓不回头。
他乃幼而聪敏长而颖悟的饱学大德,心系六道悲悯众生,岂会动辄被一干妖魅吓得跌下马来!
赴天竺西域求取真经也是其夙缘所定,与那大建水陆道场超亡度鬼的唐天子有何相干?
师父乘危远迈策杖孤征,不过是要分条振理截伪存真,把大乘真经取回东土——
引慈云于西极,注法雨于东陲,使亿万生灵明心见性度脱苦海,同臻极乐共享天真。
如果说他此行只是受了皇帝御命代为出征,估计大师兄头一个就不干。
——连天上的玉帝都不放在眼里,人间的帝王又算老几!
传奇故事读一读尚可,当作事实真相就未免可笑了。
设若真是唐王敕令,以其神武英迈,御前文武能臣甚多,为何单单只派一个文弱僧人前往,最低限度也得派一支卫队专程护送吧?!
我们不是皇家鹰犬,师父也并非为了满足帝王私欲,这一点若不及时指出,只恐有碍我们师徒四人的人格尊严哩。
大师兄和二师兄向来是一对好搭档,彼此合作互补又互相斗嘴拆台。
遇到棘手的妖怪,大师兄当仁不让挥棒相迎,而辟路挑担则是二师兄之所长。
闲时就不用说了,二人总是打趣促狭,便是在路上也不忘忙里偷闲戏弄对方,以解漫漫征途之苦。
对此师父一向表示理解,只有在他们闹得过火时才出面调停,不使伤了自家兄弟间的和气。
因此与其说我们是支取经队伍,莫如说更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师父是一家之长,我们是家里几个顽童,虽有摩擦却互相关爱,虽来自五湖四海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汇聚到一起来。
要说二师兄这人很少有不发牢骚的时候:
吃饱了他发牢骚,吃不饱他更发牢骚;
涉险路他发牢骚,走平川他也发牢骚;
睁开眼发牢骚,闭上眼也不忘发发牢骚!
人家管这叫个性,要我看就是成心!
他甚至把牢骚还发到了师父身上,说什么要不是师父肉体凡胎气浊血重,我们早就脚踏祥云一路飞到西天去了,何必在这穷山恶水间瞎转悠!
一见没人搭理他,转转小眼珠儿又瞄向了大师兄:
”猴儿哥,请教你个问题——你说白龙马为啥头朝西,而不是屁股朝西走哩?”
白龙马愤怒地打个响鼻,师父也连声呵责:”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大师兄倒觉得挺有趣,眨巴眨巴眼睛反问:”你说呢?”
二师兄摇头晃脑地说:”因为马王爷虽说长了六只眼,可马屁股上倒是一只也没有——括弧’屁股眼儿除外’——他怕一不留神跟着屁股跑到南天去!
对了,猴儿哥,再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圈儿:你说师父为啥不带着咱们上南天取经呢?”
大师兄吸吸鼻子说:”你说呢?”
”很简单,因为’南无阿弥陀佛’——师父每天不都要念上无数遍!”
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其时已是满目春光。
远方青山如黛,近处点红挂翠。
熏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轻柔舒畅。
若非秉教迦持庄严仪表,真想脱去缁衣在绿茵茵的山坡上打个滚儿,再冲着空旷的山野吼上几声呢。
刚过了丝竹管弦繁华之所,便踏入这座空寂寂的深山,我一时心情大好,连肩上的担子似也轻飘了许多。
跟二师兄不同,我喜欢这无人的旷野,人间纵有千般妙,总不及这自然天地令人心旷神怡。
当然对他来说,那喧嚣热闹的十丈软红无疑更具吸引力。
日后他获封净坛使者时欢天喜地,照我看那十方礼佛斋供归他打扫倒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自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往来于繁华闹市之中了。
既能一饱口腹之欲,又能目迷五色陶然忘机,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有道是”山深林茂必多凶险”,我们一路走来,荒山野岭也确是妖怪出没之所。
但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禀阴阳而成精血的人类并不比妖怪好相与!
相反,妖怪大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人类则九窍洞开至少有一百个心眼儿。
行善时如仙,作恶时如魔。
是非善恶原只一线相隔,作善造恶就看各自的心念了。
正行走间,忽听虎啸猿啼怪鸟纷飞,大地也随之抖颤不止。
师父勒住马缰,手搭凉棚朝四外望去,不觉面色凝重道:
”我们有些时没遇到妖怪了,……但不知此间可有魔障阻路?”
二师兄接话说:”师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怪哩,切莫自己吓唬自己!
再者说了,凡属妖邪皆为阴物,这春阳艳艳的,便是有谅他也不敢出来!”
边说边迅速将周遭的榛莽扫视一遍。
”呆子,莫要乱说!”大师兄横担铁棒回首叱道,”为阻师父西去,多少妖精都在暗中摩拳擦掌哩!”
”瞧瞧、瞧瞧:我说没有吧,他愣说有,好像巴不得有个妖怪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
对了,我老猪倒差点儿忘咧,你从前就曾是职业妖怪来着——有业余的妖怪,有过路的妖怪,自然也少不了你这职业的妖怪!”
二师兄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对于当年曾占山为王的经历大师兄从来都不讳言,反认为那是自己平生最出彩的华章。
尤其对大闹天宫时竖起”齐天大圣”的杏黄旗一段更是引以为傲,每每言及无不挺胸昂头连呼“痛快”!
玉帝斥其为”妖猴”,着天兵天将下界捉拿。
对此大师兄向来不当回事。
”你骂俺为妖,俺还骂你是妖哩!骂来骂去,到最后还不是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大家须仔细些好,常言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嘛。”师父缓缓叮嘱道。
”悟空啊,行已半日,为师也有些饿了。你且取了紫金钵盂,寻个甚么人家化些斋饭来吧。”
”师父,我肚子早就饿咧,不信你听听——”
二师兄鼓起大肚皮,“咕”地发出类似公鸡打鸣般的奇特声音。
”师父,这穷山僻壤之地何来甚么人家?!”大师兄不以为然道。
不等师父发话,二师兄抢先发了难:”猴儿哥,你这么说可就不对咧!咱师父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辨不得南北与东西,你总不该一推了之吧!
再者说你还没去看,又怎知这山里头没有人家?
连咱姨姥姥都知道——不亲眼看看就没有发言权哩!”
大师兄怒道:”嫌老孙惫懒,你倒是前去看看呀,在这里只管耍嘴做甚!”
”听听、听听,猴儿哥越发不像话咧!”二师兄瞅着师父说,”说好的降妖捉怪化缘谋食是他的本分,怎的一眨眼就不认帐了?!
师父啊,我要是你就把那话儿念它一念,不帮猴儿哥松松筋骨,他还不晓得动弹动弹哩!”
经他这一撺掇,师父似也面有愠色,沉声道:
”悟空,出家人最忌四体不勤,是以四时八节晨昏旦暮都要勤修不辍。
精进时如春园之苗,不见其长日有所增。
今日我们行得早,想必你也奔波累了,还是暂且歇一歇吧……”
二师兄又不干了,嚷道:”我们这挑担的还没累呢,猴儿哥这空手的怎会累!
罢了罢了,赶明儿还是叫老猪打头阵吧!
你来挑担,我去牵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闻得师父肚里叫,拍拍屁股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