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阴雨仍在二月天里断断续续,整个广州的天空都是暗黄色的,就像夜里点不起电灯仍用煤油灯照明的穷人屋里那恍恍惚惚昏昏黄黄的光线。人们捺着性子不出门,无奈、诅咒,却也习惯了。
这日傍晚,冷清的街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急急而行,因走得过快,小巧而细致的黑皮鞋在路面上溅起朵朵细碎的水花。绛紫暗花旗袍的下摆已沾了零星几点泥水,没显得污脏,倒更为她的身姿添了几分点缀,令人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仙子。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大的深色花布包裹,怕被雨水淋湿便藏在胸口里。一路疾步,一路望着街道两旁的房牌楼号,似乎焦灼不安。终于到了目的地,她走到一幢四层楼房的大门前,向守楼的中年男人出示了一张盖有红章的纸条,那男人看了她几眼,让她进去了。细雨仍在纷扬,这座旧楼在阴沉沉的暮色里更显阴É沉重。
女子穿过大厅,走过一条阴暗的过道,见前方有一扇小门,门口站着两个士兵,武装戒备。两小兵对红章纸条并不买账,大声嚷着司令吩咐谁也不让进之类的狂妄之语,她赔着笑脸好说歹说又塞了几张银票才终于进了门。
里面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小道,仅容一人通过,遥远的灯光仿佛来自地狱。她迟疑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往里走。皮鞋撞着地面发出闷而响的声音,也许她是故意的,好为这没有一丝人气的地方制造一些略带生气的声响,也或者是在为自己壮胆。灯光越来越近,却也仿佛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一切沉寂得可怕,似乎随时会有鬼怪从侧边阴ÉÉ的泥墙里迸出来。马上就到尽头了,她盯着那已开阔的前方昏黄空间,深深吸了口气,迎了上去。
视线稍微开阔起来,却也不过为十平方米大的一间小屋。没有窗户,没有门,只有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灯泡发出淡淡的光,外面是白天黑夜这里是无从知晓的。潮得可怕,湿气扑面而来,浓浓的霉气以及难闻的味道让她一下子难以适应,便用手捂住了鼻子。估计这潮不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而是一直就如此,与天气的晴雨无关。这十平方米大的空间另用粗铁条隔了个五平方米的地牢,在此坐牢,真是与下地狱无异。
阴暗的地牢里铺了些许半湿半干的草垫,墙边靠着一张木头早已腐朽了的桌子。缺角的碗里装着黑乌乌的东西,不知是馒头还是包子,围满了“嗡嗡”叫的苍蝇。角落里黑乎乎的堆状物看似粪便,再无其他。草垫上睡着一个人,衣衫褴褛,但从身形上还能辨认出是个女人。
“仙姑!”她突然大叫起来,扑到牢前大声呼叫,双手把粗铁条拍得“哗哗”作响,“仙姑!仙姑!仙姑……”
在草垫上睡着的女人终于被她摇醒,看清楚来人,女人叫了一声“月眉”便呜咽起来。她挣扎着爬到牢门,昔日陈塘“春梦”花筵酒家的当家何仙姑,此刻与月眉隔着地牢的铁条抱头痛哭。
“仙姑……”月眉摸着何仙姑脏得打结的头发,还有额头尚未结疤的伤口,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急忙解开包裹,拿出纱布,倒出瓶子里的药粉,把何仙姑身上有伤的地方都仔细包扎好,接着再拿出用手绢包好的五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肉馅做的包子,皮白肉香,整个地牢一下子温暖起来,何仙姑嘴没停一下,一口气全吃掉了。月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饿相,忍不住又“哇”地哭了起来。
“简直是山珍海味……”何仙姑抹抹嘴边的屑,自嘲道。
“仙姑,你受委屈了……”月眉说着,又把包裹里的一件兔毛大衣拿出来,披在她身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是为了我才……”
“月眉,不是为你,是为我们。我现在被人陷害,只有你会来救我。在这里我每时每刻都盼着你来救我,如果你也进来了,那还有谁会来救我们……对了,几天了?”
“五天了。”
“感觉却像五年了。”她叹了口气,身子仍禁不住害怕得抖动起来。刚进来时挨了狠毒的È打脚踢,接着就是无边的漫长黑夜,除了偶尔有人进来送饭,再不见一丝人影。当然,她这样一个受陷害的人物,还用得着审问之类的程序吗,估计幕后黑手只是在寻思着哪个日子里把她秘密结果较为妥当罢了。
“仙姑,我已查明,刘大阔关了银号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不知去向,你被抓,确是陈伯坤所害……”
“他老母的!”虽然事发当日她早有七分料知是陈伯坤所为,但此时得到证实仍忍不住破口大骂,“刘大阔混账,陈伯坤更混账!这些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都是过河拆桥!什么老交情,心头好,全是放他娘的臭屁!”她气得两眼鼓鼓,骂完了便直喘粗气,接着突然抓住月眉的手,哀求道:“月眉,你可千万别不理我,不然我真要死在这茅坑里了。呸,呆在这破茅坑,真是不如一头撞墙死了算了!”说着“嘤嘤”地哭起来,泪水流了月眉一手心。
“仙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活下去,千万不能断了生的念头!”月眉掏出手绢,一边给仙姑擦眼泪一边安慰她。
“你去找陈伯坤向他求情……不,你不能去找他,去找他是羊入虎口等于送死……要不赶紧找到刘大阔的行踪,抓了刘大阔我就有救了……不,他逃跑已是事实,就算他自首了死罪可免亦活罪难逃,我更是逃不过……天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又语无伦次,全没了平日里的精明。
“仙姑,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一定,拼了我的命也要救你出去!”月眉紧紧握住她的手。仙姑听了这番坚定的话语终于平静下来,感激地望着月眉。
“月眉,外面风大雨大,你一定要小心。我现在呆在这破茅坑里是无能为力的了,一切都靠你了,我会时刻求神保佑你,保佑我们可以平安躲过这次劫难。”她眼神亮起对生活的一丝憧憬,“仙姑侍候了一辈子的牛鬼蛇神,下半辈子只想好好侍候自己,全靠你了,月眉。”月眉含泪点头。
小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遥远,慢慢消失无痕,何仙姑心里的恐惧亦慢慢涌上心头,仿佛淹没于大水中,眼睁睁地看着漂来的救命稻草又越漂越远。不,她不能慌乱,她要静心宁神为月眉寻庇佑,为自己寻庇佑!只是她把平生里侍候过的牛鬼蛇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不知该找哪一位,不知道哪个帮得到忙或者肯帮她的忙。那一张张****的嘴脸在这个肮脏地牢的上空向她发出一声声****的狂笑,她禁不住愈加狂躁惧怕,一声大叫掀翻了那张桌子—“轰”的一声,那堆朽木烂成了一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