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度骤然间降了下来,这才恍然,原来已是十月的天气了。秋末的爽意,在这样的深秋季节竟然消失得那样彻底,初露峥嵘的竟是那专属于隆冬的彻骨冰寒。
阴沉沉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同样的纤细如丝,却完全不似春雨润物无声般的细腻,伴随着呜咽的狂风,无情的拍打在还未完全凋零的花瓣上,仿佛连这最后的一抹生机都要无情湮灭,使得这本就萧瑟的秋更添几分寒意。
杂草丛生的乱坟山上,七零八落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残破坟堆,各坟堆前,是东倒西歪树立着的参差墓碑,有的已经倾倒,有的已经完全被杂草遮掩,还有的甚至已经没有了墓碑的踪迹。
在山的西边方向,兀然间垒起一座新坟。新坟看上去并不很高,相对而言,反而显得矮平矮平的。在坟堆的周围,绕着一圈摆放错落有致的碎石,坟前耸立着的,是一块凹凸不平的麻灰石碑,走近一看,石碑上赫然显现出“吾母丁茹芸之墓”,下方落款“不孝子”的字样,碑上的字迹并不圆整,甚至是稍显凌乱,却极为深刻的嵌入石碑之中,显然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石碑前,静静地跪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背脊挺立,垂下的双臂,遍布着或长或短的新生伤痕,有的甚至还在渗出点点血迹。他的身上,仅仅穿着单薄的衬衫和破旧的牛仔裤,唯一的外套却被盖在坟堆之上,似乎想给母亲留下最后一丝温暖。
他的衬衫原本应是纯白色的,由于粘了泥土,在雨水的浸染下,下摆已被晕染出深浅不一的斑驳黄点,破旧的牛仔裤上,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隐约间却透着星星点点的鲜红。
他的双眼布满了赤红血丝,显然已经劳累过度,却一直紧紧地凝望着石碑,仿佛要把碑上的字印入眼中,刻进心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坚毅的脸颊慢慢滑落,不知是否夹杂着满含悲伤的泪。猩红的血珠,亦顺着指尖滴滴垂落,不知是否潜藏着无尽的悔恨。他默默跪在石碑前,单薄的身躯,在这人迹罕至的乱坟山上,显得格外落寞、分外凄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抬首仰望,在山的周围,已悄然聚集起大片遮天蔽日的乌云,仿若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雨,也渐渐大了起来,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无情的拍打在身上,他却跪成了一尊石像般没有丝毫动容。
天空中响起了轰隆震天的雷声,他的反应似乎激起了上苍的怒意,突然间,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了天空的沉寂,如同一把银剑疾射而下,只听见“嘭”的一声,离他不过两丈的杨柳应声而倒。
顿时,一股焦臭的气息在周围弥漫开来,直到这时,他方才缓缓转头,瞥了一眼被劈在地的焦黑枯枝,他的眼中竟无半点恐惧,而是酝酿着极度的愤怒!
“啊!!!”
霍然间,他仰首望天,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悲愤长啸,疾风骤雨之中,唯有他孤独的身影在风中绝望咆哮,仿佛要用满腔热血呐喊出对命运的无比愤慨!
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淋漓的鲜血顺着伤口汹涌,他的指尖早已深深嵌入肉里,他的怒吼,伴随着轰隆雷声经久不绝的在山崖中回荡。
“哟!哭的好伤心呀!看把老天都给感动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
猝然间,一声极不和谐的嘲讽声穿插进来,不知何时,上山的小道上,突然冒出了两名不速之客。
走在前头的光头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一道狭长的刀疤从眉间蔓延至下巴,随着嘴唇的张合间,宛若扭动的蜈蚣,显得格外狰狞。光头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留着短寸头,一身劲装打扮,显然是个练家子。
“你们是什么人?”项天泽蓦然回头,望着来者不善的两人,顺手摸起手边的一块石头,起身时尽管趔趄了一下,但还是急着站了起来。
“嘿嘿!”光头并未搭话,而是瞥了眼他身后的石碑,阴阴一笑,“小子,你就是项天泽吧?”
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项天泽一边揉着酸麻不已的双腿,一边急速思考着逃跑的法子,还不忘假意应付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看来你小子也不笨嘛!”光头轻蔑一笑,态度嚣张之极,“不过能死在你疤爷手里,你也算是不亏了,来世记得开开眼,有些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惦记的,懂吗?哈哈!”话音刚落,光头便扭头向身后之人使了个狠厉的眼色。
“等等!”见劲装男子正要上前,项天泽急忙抬手喊了一声,“疤爷是吧?冤有头债有主,你们道上的人应该讲究这个规矩,那怎么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能不能明白点告诉我,究竟是谁想杀我?”
“刚才还夸你聪明呢!看来你还真是没活明白!”疤爷不屑的撇撇嘴,“你最近惹了什么不该惹得人,难道心里就没点数吗?嗯?”
项天泽假意想了一会儿,见对方耐心将要耗尽,方才咬牙道:“曾季雄?”
“哼!像你这样没权没势的泥腿子,居然胆敢去招惹曾少,你说你是天真呢还是愚蠢?”
闻言,项天泽越想越气,强忍着满腔怒火,厉声质问道:“就因为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便害死我母亲?然后再派你们来赶尽杀绝?”
“嘿嘿!你母亲嘛…那只是个意外,”光头浑不在意的摊摊手,怪笑着解释道:“曾少原本是想给你点教训撞个残废什么的,可不巧的是,洋仔那小子当天正好喝高了,结果一脚油门下去,直接把人送上了西天,这不,就需要我们出手来解决掉你这个小麻烦了。”
项天泽气得脸色铁青,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死死瞪着疤爷,鬓角一条青筋来回跳动,显然已经怒极,“不行,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把他们这些人全都送进地狱!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一定要逃出去!”在这一刻,他心中的求生欲念简直超越了一切。
对于他的满腔怨愤,光头毫无愧色,反而露出极为享受的神情,忍不住调笑道:“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小子可以安心上路了吧?”
“等等!”项天泽急忙又喊了一声,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滔天怒火,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也只有冷静才能想办法逃出生天!
“小子,你是在想着拖延时间呢?还是在想着怎么逃跑呢?”疤爷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意图,不禁戏谑一笑,“你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怕死的怂货老子可见得多了,疤爷倒要看看今天你能不能说出个天来!哈哈!”
“你们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如果我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一定会有人追查出真相,到时候你们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项天泽其实也知道他们既然敢杀人,就肯定会有不正当的手段洗脱嫌疑,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确实只能尽量拖延一下时间。
“哈哈,真是笑死我了!”闻言,疤爷果然肆无忌惮的仰首大笑起来,“老天爷会不会有报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都不会管你这档子破事!难得疤爷我今天心情好,那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女朋友的爸爸,也就是市里赫赫有名的那位,和我们老板曾云涛一直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早就想结为亲家,没想到却被你小子横插一杠,他们早就想着要怎么收拾你了!我说你个穷酸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权贵人家的闺女也是你这种货色能够惦记的吗?嗯?!”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雳般在项天泽耳边炸响,顿时,他如遭雷击,脸色变得霎白无比,愣了好半晌方才颤声问道:“你是说方叔叔…他…他也知道这件事?”
“不然呢?”疤爷嚣张的冷笑道,“现在你觉得还会有人管你的死活吗?他们敢管吗?”
“我不信!”项天泽心中唯一的希望破灭,露出绝望的神色,这才发现自己的想法竟是如此幼稚可笑,“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骗我的!我不信!”
见此一幕,疤爷似乎失去了兴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安心上路吧!”说罢,它再次对劲装男子使了个眼色。
眼见对方一步步靠近,项天泽知道今天这关似乎是过不去了,他决绝的回头,无比贪恋的望了一眼石碑,红肿的眼角再度蓄满了热泪,“妈,对不起!不孝子马上来陪您了!”他默念一句,猛然一声怒吼,犹如暴怒的野兽主动扑向了劲装男子,俨然打算殊死一搏。与此同时,他早先藏于手中的尖利石块奋力扔出,本想打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劲装男反应奇快无比,只是简单的一个侧身,飞速的石块便直奔后方的疤爷而去。
“哎呦!”
只听得疤爷一声惨叫,石块已然擦着左脸划过,霎时间,他脸上便挂了彩,汨汨的鲜血自细长的伤口不断流出,他不禁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往身后一抓,竟掏出把老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项天泽,“你他吗找…”
轰!!
陡然间,天空中一声惊雷在山顶轰然炸响,疤爷扣动扳机的手一抖,竟偏了个角度开了一枪。
嘭!
枪声响起,连疤爷自己都吓了一跳,居然面露庆幸之色,旋即,凶狠的目光转向惊疑不定的劲装男子,沉声喝道:“阿濠,还不动手!”
闻言,被唤作阿濠的劲装男子霍然出手,只听咔地一声,他亮出把半尺长的弹簧刀,正欲上前,突然间,山上刮起了一阵凉嗖嗖的阴风,伴随着呜咽的怒号,吹得阿濠心里发毛,因此,他手上的动作不自觉的停滞下来。
要说阿濠胆子小害怕,疤爷可就百无禁忌了,见阿濠被一阵风给吹愣神了,他登时一阵火大,竟举着枪来回晃了晃,“还不给老子动手,你他吗等着吃…”
嘭!嘭!
还没等他说完,猝然间,一道模糊黑影一闪而过,也不见其有何动作,阿濠和疤爷已相继昏迷倒地。
项天泽呆愣片刻,立即环顾四周,却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他思虑半晌,忽作抱拳状大声喊到:“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活命之恩,小子无以为报,谨此叩谢之礼,还望大侠见谅!”话毕,他就地跪下,朝着山的北边接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依次是东边、南边、西边,直至十二个响头叩完,方才艰难起身。
他径直来到疤爷身边,拾起掉落的弹簧刀和手枪,想也不想便一刀狠狠扎向疤爷,可刚到一半,却又迟迟无法下手,他还是犹豫了。
因为,这一刀一旦扎下,便相当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条哪都走不通的死路。亡命天涯或许都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以他们只手遮天的势力,说不定只需几个小时,他便沦为人家的阶下之囚。然后,随便定个什么故意杀人的罪名,便能轻松而完美的解决掉一切,谁会关心一个杀人犯的死活?又有谁会管他是否身负冤屈?
可是,若不扎这一刀呢,难道那些人就能放过他?
“呵!别做梦了!”项天泽苦涩的笑了笑,前面的路,好像怎么都走不下去了。
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地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的黑暗!为什么那些恶贯满盈能随意主宰别人的命运!于此同时,他也无比地憎恨自己,憎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无能!连最起码的反抗都要犹犹豫豫!既然怎么样都是个死,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正当项天泽决心挥刀之时,一道陌生的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你想清楚了?”
项天泽猛然一惊,匆匆回头一望,却什么也没有,他顿了顿,惊喜道:“大侠,是你吗?”
“是我!”
虽然是声音清晰,也是从前方传来,但项天泽仍未见到半个人影,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接着询问时,前方的空地上,一道朦胧虚影缓缓凝聚而成。
项天泽的眼睛瞪得溜圆,感觉嗓子间干燥得厉害,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超越了认知的漂浮虚影,他强忍着逃跑的冲动,故作镇定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虚影愣了愣神,即刻温和一笑,“我既不是人…也不是是鬼。”
“那…那你是什么?难不成是神…神仙?!”想到这种玄之又玄的可能,项天泽心跳猛然加快。
虚影淡淡一笑,“不要在意我是什么,那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你目前无法理解的特殊存在。”
“呃…特殊存在…”尽管依然有些发蒙,但项天泽却莫名的安心了很多。
“不要再纠缠于此!回到之前的问题,你是否想清楚了?”
“你的意思的…”项天泽想了想,旋即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我想清楚了!既然左右都逃不过一死,我不想死得那么窝囊,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看来…你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定了?”虚影再次确认道。
“必死的决定?呵!”项天泽苦涩的摇摇头,“若是有生的希望,谁又愿意去死呢?”
虚影沉默了一下,“既然你已无生路可走,那若是给你一条可以报仇的死路,你选不选?”
“可以报仇的死路?”项天泽皱了皱眉,“我不是很明白…”
“我可以帮你报仇,但是最终,你还是得死,而且是付出巨大代价的死!”虚影解释道。
仅仅踌躇片刻,项天泽便一口答应了,“我选!”
“你就不担心我利用你?”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哪有资格担心什么利用不利用?”项天泽不以为意的扬了扬嘴角,“更何况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能报仇雪恨,我愿付出一切,包括…我的命!”
闻言,虚影反而沉默了,眼神定定的望着他,好像在权衡着什么,好半晌方才开口:“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都由我来处理,不过,有些事你若是想自己解决,记得提前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