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有三间正房,左右两边各有两间耳房,厢房六间,分别列在东西两侧。门栏窗格,精雕细琢,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白秀英说道:“伙计们都在东厢住,四哥也在东厢吧,交往起来方便。最北一间空着,我这就帮四哥收拾。”
进到屋里,白秀英忙着打扫卫生,又帮岳子杉整理行李,岳子杉忙说不用:“还是子杉自己来吧,不好劳烦白小姐。”
白秀英说道:“我和月儿结拜了姐妹,她的四哥也就是我的四哥,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四哥来到这里也要和在家一样,不要拘束才好。后院有口井,洗漱用水都在井里打,西边耳房是厨房,有厨娘专门负责做饭。四哥不嫌弃,吃饭可以去上房,和家父一起用餐。”
岳子杉问道:“伙计们都是在哪吃饭?”
“他们偷懒,就在厨房里吃几口了事。”
岳子杉说道:“子杉还是和伙计们一样在厨房吃吧。”
白秀英忍不住笑了:“都说了他们是偷懒。”说的岳子杉也笑了。
西厢房是预备着给重病号暂住的,白秀英领着岳子杉进去看了一圈。里面设施很简单,就是一桌,一椅,一张床和一套被褥,不过都是干干净净的。
看完了后院,白秀英又带岳子杉去了前厅,先是介绍账房李先生认识,后又介绍了几名伙计,岳子杉都一一行了礼。
白秀英说道:“学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既然父亲让你从伙计做起,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四哥别着急,要不咱们先从认药开始吧。刚才四哥说看过几本医书,那你先看看这药柜,找一下其中的排放规律。”
“好。”
药柜横七竖八,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各种药的名字:姜活、独活、谷芽、麦芽、菊花、桑叶、薄荷、蝉脱……
过了许久,岳子杉说道:“药名略同的排放在一起,功效相同的排放在一起,还有,”岳子杉犹豫着,“紫苏子和菟丝子隔那么远,怕是因为它们长相相似而混淆了吧?”
白秀英笑道:“确实如此,它俩虽然外观相似,但功效不同,挨得近了怕一时不小心拿错。
不止它们俩,你看麻黄和麻黄根,虽说来自于同一种植物,但因为功效不同也不能放在一起。
还有就是名字相近但是性味相差甚远的,象天葵子和冬葵子,也不能编排在一起。
药柜很大,放的药也很多,但是排放却很有规律,并不难记。轻的往上放,重的像磁石、赭石、紫英石这些,就放在底层,经常用的就放在中上层,拿的时候顺手。四哥慢慢来,时间久了就都记住了。”
岳子杉答应着,三四天的功夫,就把千余种药的摆放都记在了心里。记完药的摆放,岳子杉又开始认药。看闻尝,他每拿起一种药,白秀英就随口告诉他药性、用量和相生相克。白秀英说得多,岳子杉记得也快,这也多亏了他多少有点儿医学功底。
一边认着药,岳子杉又开始学切药、碾药、捣药、熬药,每天从早忙到晚。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快,没几天的功夫,就到中秋节了。原本说好的,白掌柜和白秀英一起跟着岳子杉回岳家庄,谁知刚要走,就来了一个重病号,害得大家忙了一整天,谁也没走成。
吃过晚饭,院子里一片寂静。下午把病人救过来以后,白掌柜就给其他伙计放了假,就连厨娘也匆匆做完晚饭回家去了,医馆里只剩下了白掌柜、白秀英和岳子杉。
练了一会儿五禽戏,岳子杉擦去额头上的汗,正在专注地记录白天学到的东西。正在这时,听到敲门声,是白秀英,怀里抱着两床新被褥。岳子杉虽不认识布料,但看和自己的不同,且色泽鲜艳,花团锦簇,就知道即便不是锦被缎褥,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人能铺能盖的,于是他说道:“多谢白小姐费心,不过子杉有被子。”
白秀英说道:“你的被子都烂了,来的时候怎么也没让四嫂帮你缝缝?”“四嫂?”岳子杉愣了一下,说道,“子杉从小没了父母,针线活能不求人的都是自己动手。被子原本是好的,是子杉不小心,下马车的时候刮了一下。这几天忙,也没顾得上缝,白小姐见笑了。”
“原来是这样。”白秀英含羞一笑,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你的被子太薄了,而且填的还是芦絮,这几天还行,冬天风凉了怕是不挡寒。”“没关系的,从小习惯了。”“那可不行,万一冻坏了可怎么给病人看病抓药?你可别忘了,咱这是开的医馆,自己三天两头的生病,你让别人怎么相信咱的医术?”
岳子杉笑道:“子杉不是大夫,不会有影响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现在是医馆的人,一言一行代表的可是医馆。”一边说着,白秀英把岳子杉的旧被褥卷起来放到包袱里包好,软绵绵的新被褥平铺在床上。男女有别,岳子杉不好上前阻止,只能眼看着她把自己的被褥换掉。
抬眼看到桌子上岳子杉写的字,白秀英说道:“四哥写的字横平竖直,中规中矩。”“从小写的字少,一些技巧不会,只能一笔一画地写。”“字如其人,是四哥认真。写的什么?我能看吗?”“当然能,正好看看有什么地方记错了,请白小姐帮忙改正。”岳子杉帮着拖开椅子,白秀英坐过去,就着灯光翻看着。
岳子杉刚刚写的,正是白天医治的那个重病号,因为误食了毒蘑菇,差点丢了性命。虽然没有问诊,但是岳子杉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做了记录。从病人被拖拉着进门开始写起,他走路两腿打颤的样子,还有他苍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后来如何催吐,如何用药,一直到病人离开,都写得详详细细。就连病人临走时脸上有了些许血色都写到了,白秀英不由地点了点头。
再往前翻,八月十四,八月十三,一天一天的,看到的,学到的,想到的,岳子杉都记得明明白白。直到翻到第一页,白秀英突然红了脸,把笔记扔到桌子上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岳子杉望着白秀英跑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难道是笔记?”他拿起自己的笔记,不由得也涨红了脸。因为第一天进医馆太过兴奋,他把自己的所看所听所感所想都记录了下来,其中也包括了……白秀英。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岳家庄,柳月瑶独自坐在院子里拿着月饼发呆。她来这里整整三个月了,也不知云瑶怎么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她会不会哭?她有想她这个二姐吗?记得去年中秋,自己省下月饼没有吃,都给了她,那个小馋猫乐得做梦还在笑。自己不在,今年的中秋又有谁肯省下一角月饼给她吃呢?爹?还是娘?柳月瑶抬头望天,天空不作美,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明月,柳月瑶迷蒙了双眼。
岳子杉一走十几天,捎信回来说是住下了,住下了是几个意思?也就是说拜师不成但是被留下了?留下了但没让学医,那是让他干什么?柳月瑶琢磨不透白掌柜的葫芦里到底放着什么药。
她了解岳子杉,这一步既然迈出去了,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至于过程……柳月瑶有些担心,她很想亲自到瑞草堂看看,可是去了,她该怎么做?是谴责白掌柜忘恩负义,强制他收岳子杉为徒?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岳子杉潇洒地离开?她知道,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她去,就是错。
岳青杨搬了个板凳挨着她坐下:“傻了?有月饼不吃,发什么呆?”
看着他满头银发,柳月瑶暗暗埋怨:“要不是因为你,本姑娘早就浪迹天涯了。”
“想家了?”岳青杨问。
“有爱的地方才是家,柳家庄只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想当年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爹娘再不好,但他们给了你遮风避雨的地方,知足吧。放下柳家庄,重新开始行吗?”他指了指自己,“岳家庄,有爱。”
“我想要的,不在岳家庄。”柳月瑶问岳青杨,“你有梦想吗?”“有啊,”岳青杨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的梦想很简单,几亩田,几间房,夏天吹吹凉,冬天晒太阳,没几年人就老了。老两口闲来无事,逗逗孙子,一天到晚乐呵着,很好。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我的梦想是跨马横刀驰骋疆场。”岳青杨笑道:“该醒醒了。”“就知道你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咱俩不合适,你死了那条心吧。”
“相逢就是缘。既然老天爷安排咱俩相遇,那就说明咱们俩有缘分,这个,你赖不掉。”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情缘而不是孽缘?我知道,你对做你妻子的人有要求,说说看,是什么?”
“怎么,想通了?”岳青杨说道,“第一,必须是我喜欢的人,我不喜欢,再好我也不要。巧了,你就是那个我喜欢的人。”
“还有呢?”柳月瑶问。
岳青杨往前凑了凑,一边注意着柳月瑶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媳妇,说实话,只要是我喜欢就够了,别的没什么要求。可是咱得过日子吧?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一天两天就散伙,日子长着呢。所以媳妇,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说到这里,他看柳月瑶还没有变脸,胆子大了起来“我是这么认为的,男主外女主内,过日子还是得要靠女人,这个女人如果学会了精打细算,日子肯定能过好。媳妇,现在你当家,正好,你用心学学。什么东西该买,什么地方钱不该花,你要掂量着来。当然,不懂的为夫可以教你。”
“不许占我便宜。”柳月瑶说道,“第一,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强扭的瓜不甜,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第二,我早晚得走,你最好早点从你自己设置的感情漩涡里走出来,省得害人又害己。第三,我从小不接触钱,所以不会管家,你心目中的贤妻良母我做不来,你最好另换他人。”
“媳妇……”
“别叫我。”柳月瑶扭头回屋,岳青杨在后边傻了眼。傻着傻着他又乐了:“都承认自己是媳妇了,还故意吓唬我。”
今年大豆收成好,柳月瑶一斤也不让卖,都留着做豆腐。新豆子含浆多,一斤能出三斤豆腐,比陈的多出半斤。这几天,柳月瑶又开发了几样新品种,豆腐皮、豆腐干、腐竹,还有素火腿。她让岳宸枫从县里买回来几个乌盆,试着生豆芽菜。岳青杨怕她累着,让她歇息着干,她回头训斥道:“歇什么歇?不挣钱了?”
地里没有了活,岳少松本想留在家里帮柳月瑶的,可是卖的东西太多,柳月瑶怕岳宸枫岳青杨忙中出错少收了钱,也把他支到了县城。
这么多东西,一个推车不够用,肩挑手提,别的都好说,唯独这豆芽,大乌盆再加上半盆水,太沉了,岳青杨就想再买个小推车。可是,柳月瑶捂着钱袋死活不让。
“挑不动你不会换换?把豆芽放到车子上,挑豆腐。”
岳青杨说道:“翻山越岭的,等到了县里就成豆腐渣了,卖不出钱你别不高兴。”
“那不行,我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豆腐,少卖一文我都和你没完。”
“那就买辆车。”
“想得美,是你说的,过日子不能浪费。”
“物尽其用不叫浪费。就像你吃饭,同样是三个饼,都吃了可以,吃两个扔一个就不行。过日子要勤俭节约,但不是说一文钱都不能花。有句话叫把钱用在刀刃上。如果我说买马车那叫不自量力。可是,现在咱家确实需要一辆小推车,这就是咱家现在的刀刃。媳妇听话,该花的钱就得花。乖,把钱给我,要不我用今天卖的钱去买也行。”
“你敢!”
岳青杨急了:“大哥他们还等着呢,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做人要学会动脑子,那么多东西,你让我们怎么往县里运?”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我说岳老三,你这人还真是怪啊,一会儿说让我学着过日子,一会儿又嫌我死脑筋,真是嘴有两张皮,里外都是理。不听你的不行,听了你的还不行,那好,这个家你来当,我走。”柳月瑶赌气,把钱袋子甩给了岳青杨。
扑哧一下,岳青杨笑了:“看你这财迷劲,越来越有个当媳妇的样了。行了,你也别生气,就听你的,小推车咱不买。”他把钱袋子塞到柳月瑶怀里,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柳月瑶双手抱着钱袋子,一个不防着了岳青杨的道,她怒道:“找打。”抬脚向岳青杨踢过去。岳青杨早跳出十步远,嘻嘻笑着跑到二爷家借小推车去了。
去县城的路上,岳宸枫越想越不对劲:“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一个顺手就扔韭菜鸡蛋饼,抬手就把豆腐倒进泔水桶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依我看,那丫头把钱攥得这么紧,从她手里要个钱跟要她命似的,里边肯定有问题。”
岳青杨笑道:“她那是学着过日子呢。”“真的?你怎么知道?”岳青杨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中秋那天,她问我对媳妇有什么要求,我说了,让她学着过日子。”“然后呢?”“然后你这不都看见了?”
岳宸枫纳了闷了:“以前你也没少说过这个问题,也没见她听过一次,现在这是怎么了?想通了?”“那还用说?”岳青杨把头抬得高高的,“二哥你就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岳宸枫摇了摇头:“未必。以我对月儿的了解,想让她乖巧听话,比登天还难。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老四在就好了,他会分析,肯定能琢磨出月儿那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你是说她还想跑?”突然,岳青杨打了个冷颤,“不对,二哥,这里边真有问题,你帮我分析分析。”他想起十五晚上柳月瑶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二哥,她说她不喜欢我。”
岳宸枫被他的话逗乐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说她有一个梦想,她要驰骋疆场。”
“还有呢?”
“还有?”岳青杨开始害怕了,“她说……她说……”岳青杨想起当时柳月瑶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她说……”他感觉有些冷,他控制不住自己想打哆嗦,他问岳少松,“大哥,你今天是不是说过要留在家里帮她的?”
岳少松被岳青杨的样子吓坏了:“老三,你怎么了?”“你别管我怎么了,你快说,是不是她不让你留在家里?”岳少松点了点头。
岳青杨突然觉得浑身酸软乏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相逢有可能是孽缘。她还说,强扭的瓜不甜,让我早点从感情漩涡里走出来。她说……她说……她早晚还得走。”
“走?什么叫早晚还得走?”岳少松和岳宸枫齐声问道,“她往哪里走?她什么时候走?”
“今天,或许就是今天。”
“那还不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