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世清的这顿打挨得冤枉。
往常中军升帐议事都有吹号,即使不吹号也有士兵通知。今天奇了怪了,即没听到吹号声又没接到通知,怎么就议事了呢?
按照惯例,每到一个地方宿营,第一件事就是议事,分析形势,安排战事,所以贾世清也做好了中军升帐的准备,可还是挨了打。他有些疑惑,别的将帅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全军将帅都到了单单少他贾世清一个,他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是哪个传信士兵失的职。
路过柳月瑶帐篷的时候,贾世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突然,他明白了,心里不觉苦笑了一下,这个柳月瑶就是来讨债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死在她身上。
王林几个得到信,都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一听说贾世清去当火头军,都炸了:“我们也去。”
“去什么去?”贾世清训斥道,“人多热闹是吧?我是受罚,你们跟着算怎么回事?王爷有令,你们几个轮流在月儿帐外当值,听从月儿的调遣。我可警告你们,要是月儿有个什么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第二天,柳月瑶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把她给吵醒了。“要出发吗?”她连忙翻身起床,做了一晚上的梦顷刻之间忘得一干二净。
她太兴奋了,原来打仗还真是一件特爽的事,特别是看朱棣打仗,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前几天打德州的时候,她看得发了呆,完全没有察觉到一个敌兵对着她举起了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朱棣一挥手,一道彩虹飞过,敌军士兵倒在了血泊中,她得救了。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朱棣问。柳月瑶尴尬极了,发花痴被抓包,她的脸红了:“你的胡子很好看。”脱口而出,柳月瑶为自己找的这个蹩脚借口羞得抬不起头。“哈哈哈,”朱棣仰天长笑,“月儿说好看,本王就做个美髯公。”
听到动静,帐篷外值岗的士兵隔着门帘喊道:“月儿夫人,王爷吩咐,请您过帐用早膳。”
“知道了。”柳月瑶答应着。原来刚才吹的是起床号。到军营这么久了,她一直没弄明白起床号操练号还有冲锋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大帐里,朱棣已经等着了。昨天夜里,后勤兵从海上带回来两桶鲅鱼,活蹦乱跳的,很新鲜,朱棣让他们包了饺子。
“海上?昨天夜里?”柳月瑶蹙了一下眉头,“咱们昨天刚到的济南,一晚上他们就能跑个来回,大海很近吗?”朱棣笑道:“离咱这里八百多里地呢,一个晚上怎么能跑个来回?他们是前几天去的,正好赶上汛期,鱼又大又肥,看着就喜人。知道你爱吃韭菜,本王让他们挑了一些嫩韭菜叶放在了里面,应该味道不错。来,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朱棣把筷子递给柳月瑶。
柳月瑶这才发现,刚换了新筷子。这双筷子不是竹子的,也不是木头的,颜色发白,且透着亮,很润,很好看,就是有些沉。上面刻着福禄花纹,头上包着银片,应该不是寻常东西。
朱棣告诉她,这是象牙筷,后勤兵回燕京拿的,今天早上刚到。
“后勤兵?”柳月瑶问道,“你这里不是以一当十吗?所有的兵都要参加打仗,后勤兵怎么可以又去燕京又去海上的?”
原来朱棣成立了一个后勤小分队,二百来人,专门为柳月瑶服务。“你放心,”朱棣说道,“本王已下了死命令,除非你喜欢,要不然,一个月内,他们弄的食物不能重样。”
“这叫什么?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享福的。”柳月瑶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啪的一声,筷子断成了两截。
“断了?”柳月瑶紧张起来,象牙做的筷子,应该价值不菲吧?朱棣笑着说道:“本王看你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来玩的,要不然你在战场上为何一个敌人都不杀?就知道拿眼四处乱看。是不是觉得很刺激?很过瘾?既然你是来玩的,本王就要让你吃好喝好玩好,让你心情好,省得将来回想起来都是失望。”一边说着,朱棣命人又取了一双象牙筷来。
边上放着莲子羹,用白玉碗盛着,里边放着白玉小汤匙,都是刚从燕京拿过来的。
柳月瑶皱紧了眉头,“彼为象箸,必不盛以土簋(gui),将作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羹藜藿,衣短褐……”欲壑难填,纣王为鉴。
“我想和你谈谈。”柳月瑶说道。
“好,你说。”莲子羹有些热,朱棣用白玉小汤匙轻轻搅动了几下。
柳月瑶说道:“将士们卖命,吃的是干饼酱菜,而你却为了我专门成立一个后勤小分队,是不是有些过了?从海上往济南运鲅鱼,从燕京往济南拿餐具,吃个饭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可知有多荒唐。”
突然发现朱棣偷着笑了一下,柳月瑶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也红了一大半:“这不是重点,”她说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行,我就直说了吧,这么奢侈的生活我消受不起。我就是想和将士们一样,这样吃得自在。”
“好,就听月儿的。”朱棣说道,“不过得把这些东西吃完了再说,要不然就都浪费了。”
“可以分给将士们吃。”
“可以是可以,只是本王不知道该怎么分。两桶鲅鱼,一人还分不着一根刺。还有,本王让人从燕京带来的那些吃的,蜂蜜就两罐,方糖就几斤,酱鸭子就一只,鹌鹑蛋就一盆,又该怎么分?”
“有酱鸭子?”柳月瑶突然兴奋起来,“你说,酱鸭子好吃还是盐水鸭好吃?”朱棣笑道:“月儿喜欢吃盐水鸭?”“不是,我没吃过,只是听人说起过。”“没关系,等本王功成,带你去应天吃盐水鸭。来人,”朱棣喊道,“把酱鸭子呈上来。”
“等等,”柳月瑶说道,“水饺还没吃完,酱鸭子还是改天再吃吧。”她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肉质细腻,味道鲜美,口齿留香,比起用豆腐皮儿包的饺子来,不知要好吃多少倍。”
朱棣笑了笑说道:“喝口莲子羹,鲅鱼饺子油腻,莲子羹清口。再说莲子有养心安神的功效,你睡觉不安稳,多喝点莲子更好。”
“嗯?”柳月瑶一下子警觉起来,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朱棣。朱棣笑道:“小人之心,想多了不是?本王说过不搞偷袭,一言九鼎,绝不会冒犯你。一帘之隔,你梦话连篇,搅得本王都睡不安稳,不行,我也得来碗莲子羹。”
柳月瑶忍不住笑了,她问道:“今天的仗你准备怎么打?”“想知道吗?本王今天让你在望楼车里看个够。”
跟着朱棣出来,柳月瑶才知道什么是望楼车,原来是一种很高的军事器械,专门用于高空观察瞭望敌情。
它的底盘下装着几大轮子,由士兵推着,能前后左右移动。几根四丈多高的竖竿,一个盘旋而上的楼梯,支撑着一个小板屋。板屋外围用生牛皮包裹着,用来防止敌人弓箭袭击。板屋墙上都设有瞭望口,人站在里边,可以遥望城内敌军的一举一动,自己的军队也看得一清一楚。
柳月瑶往下张望,只见下边的将士们正紧张地忙碌着。他们的头上都戴着红笠军帽,远远望去,一地小红花。
一声令下,鼓号齐鸣,喊杀声震天。
战鹰指挥一队红笠军帽点燃了一窝蜂,浓烟滚滚处,无数支火箭像蜿蜒灵巧的蛇一样,你追我赶地,向着城头飞去。噗噗噗,它们穿过墙上悬挂的木幔皮帘,透过坚硬厚实的铠甲,猛地穿进守城士兵的胸膛、大腿。霎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另一队红笠军帽架好了彪悍硕大的三弓床弩,一声令下,三五十个壮汉一组,同时转动数十架三弓床弩的绞盘,弓弦拉开,火药袋子的引线点燃,六尺长的粗壮铁杆箭像寒鸦一样纷纷飞向城头。
紧接着,第三队红笠军帽又投掷了大量的霹雳炮,顿时,城墙上一片火海。
这边战鹰沉着指挥,那边白狼兵分三队架壕桥。
第一队红笠军帽推着壕桥车快速地冲向护城河,到了河边,他们手脚麻利地将折叠起来的两段桥体打开,然后转动辘轳,控制好延伸桥面的倾斜度,最后将它们平稳地架在护城河上。壕桥前端的小轮子刚好卡在河的对岸,天堑变通途。
朱棣说道:“这几具壕桥是白狼带人偷偷地察看了护城河的宽度连夜打造的,七八架连在一起,桥宽十二三丈,足够一个大部队发起冲锋用的了。而且两个大轮子完成了移动的使命,又适时的担当起了桥柱的责任,增加了壕桥的结实度和承受力,纵有千人万马踏过,也不会夭折坍塌。”
当朱棣给柳月瑶讲解完的时候,柳月瑶发出了一声惊呼:“智慧,无处不在。”
白狼的第二队红笠军帽手拿木幔皮帘,负责保护,纵有无数飞箭也都被他们一一挡住,确保了第一队红笠军帽的绝对安全,丝毫没有影响壕桥的架设。
第三队红笠军帽弯腰缩在木幔皮帘的后面,搭弓射箭,反击城墙上的敌兵。
壕桥刚一架好,数不清的红笠军帽踏过壕桥,冲到城墙边上,迅速架好了云梯车。云梯顶端架在了半空中,并没有贴到墙上,柳月瑶看不明白了。
朱棣说道:“云梯车是攻城时翻越城墙的得力工具,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复合型能折叠可调整的大型梯子。底座是一个大型木床,结实耐用,木床下六个大轮子,四周蒙着生牛皮,几个士兵在里面推着前进。一根长杆子挑着一个木幔,有底下的士兵操控着,挡在梯子的最前端,为的是保护攀爬士兵的安全。当上边的士兵快爬到梯子顶端的时候,底下的士兵才转动转轴,慢慢地将梯子搭在城墙上。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是极大限度的保护攻城士兵不被对方攻击。”
“原来是这样。”不亲身经历,柳月瑶都不知道这里边竟有这么多的学问。
薛刚指挥大队红笠军帽爬墙,刘成带人往城墙上射箭掩护他们,赵猛则带着人推着撞木去撞城门。
突然,柳月瑶发现有些不对劲,七八个红笠军帽不去爬墙,不去射箭,也不去撞门,却在墙根下遛达,跟做贼似的,肩上还扛着斧头、铁锹、大锤。
“他们干什么?临阵脱逃?”柳月瑶问道。
“脱逃?”朱棣有些得意地说道,“他们是去砸墙埋地雷。只要城墙坍塌,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原来是这样,”柳月瑶忍不住调侃道,“多管齐下,我是说你足智多谋呢?还是说你诡计多端?”
这时候,守城的皂笠士兵已经用沙子、水袋、扫帚,把墙头上的火扑灭了。他们一边安置好伤员,一边开始了反攻。庞大的三弓床弩他们也有,而且也不是一架。
三弓床弩架在城墙上,箭矢对准了蜂拥而至的红笠军帽。测定完射角的高低,一个头戴皂笠身罩锁子甲的小队长,手拿小彩旗一挥:“放。”后面的皂笠士兵拿着锤子猛击勾住了弦的弩牙,顿时数箭齐飞,一排排红笠军帽应声而倒,鲜血汩汩而流,浸透了大地。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会一击就垮,他们有着惊人的毅力和威武不屈的勇气。前排倒下了,后排的红笠军帽冒着如雨的箭矢,和着震耳欲聋的鼓号声,呐喊着,咆哮着,疯了似地向城墙冲去。不消片刻,数以几万计的红笠军帽就如同红色小蚂蚁一般又攀附在了高大的城墙上。
不过虽然人数上红笠军帽有着绝对的优势,可是从地理位置上皂笠士兵却占足了便宜。他们手握叉杆,把搭在城头的一架架云梯推离了城墙。
云梯摇摇晃晃,红笠军帽左手握盾,右手执刀,在倾斜摇晃的云梯上失去了重心,纷纷跌落下来。
落在地上的,只要是还能动的,打一个滚,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挣扎着站起来,接着又往上爬。
落到水里的,却再也没能爬上岸。护城河底暗藏的尖桩残忍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鲜血顺着护城河水流入小清河,最终汇入了茫茫大海。
眼见城墙上的红笠军帽越来越多,守城的将士推出了他们的秘密武器,猛火油柜。几个皂笠士兵半跪在猛火油柜的后面,点燃了喷管处的火药,然后前后抽拉喷管尾部的拉栓,砰的一声,火苗四溅。
皂笠士兵不停地推拉,火苗不停地喷出,一条条持续不断的火龙猛扫爬上城头的红笠军帽。顿时,红笠军帽成了一个个火球。他们惨叫着,从城墙上滚落下来。
红笠军帽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身体,不停的在地上打着滚。旁边的同伴也都扔下手中的武器,胡乱地向他们身上倒沙子,撒泥土。经过一番折腾,火被扑灭了,活下来的早已面目全非,痛苦的哀嚎着,那些没有被救活的,成了一具具焦炭。
柳月瑶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说道:“这仗不打也罢。”朱棣连忙制止她说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动摇军心。”
正说着,城内的几个皂笠小兵引起了柳月瑶的注意,他们正趴在倒扣的陶瓮上听动静。
那是地听。陶瓮底下是深至两三丈的地穴,听觉灵敏的士兵把耳朵贴在陶瓮上,就能听到城外的动静。
一个皂笠小兵听了一会儿,神色慌张地跑到城墙上,和正在指挥的小队长耳语了几句。小队长指手画脚,吩咐他们在滑车上绑好狼牙拍,悄悄地移动着。城根下正在砸墙的红笠军帽全然不知,死神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当听到轰隆声时,他们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尖尖的狼牙一样密密麻麻的铁钉。有人喊道:“快跑。”
可惜,一切都迟了,狼牙拍滚下,几个人被砸成了肉酱。柳月瑶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朱棣问道:“还能坚持得住吗?不行你就先回营。”“不用,我是跟你在一起的,这个时候从望楼车上下去,一样会动摇军心,到时候怕是死伤更多。不对,”柳月瑶说道,“这场仗打得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