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贺章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耷拉着眼皮,似醒非醒地看着手中的古籍。
一人匆匆地闯进平静的花园,这匆忙的脚步声惊醒了贺章,他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看着急匆匆跑到他面前的范康,带着怒意问道:“何事这么着急啊?”
范康凑到贺章的耳边,悄声说道:“眼线探到武鸿义出府了,朝着春风楼去了。”
范康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你那招搭凉棚的主意不错啊,这么快就把武鸿义逼出来了。”
“还是贺大人提点的好,”范康说道,“不过这武鸿义也真沉不住气啊,这才把凉棚搭上,他就去找秦公子了,可他是自己一人穿着便装走的后门离开的,有些蹊跷啊。”
贺章端起旁边的茶碗,吹了吹茶碗,喝了一小口茶,缓缓道:“不足为怪,如果他大庭广众从正门出门,那不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些闲的没事的人不都会跟着武鸿义去春风楼看热闹,不管到时候武鸿义承不承认,这都算是个印子印在那些百姓的心中了。”
“说到底,秦公子并不是武鸿义的私生子,这武鸿义悄悄去春风楼无非就是和秦公子通个气,做个买卖,到时候两人一起当着百姓的面,把这件事澄清了,就翻篇了,”贺章继续说道,“这也省事了,我俩就不用顶着武鸿义的怒火上门去拜访了。”
“不愧是贺大人,这件事看的通透,”范康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要去吗?”
贺章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贺章点了点头说道:“春风楼的酒是极好的,今晚咱俩就去春风楼陪着武大人小酌几杯吧,去准备吧。”
范康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回来!”贺章将范康叫回来,伸出手,说道“把我拉起来。”
“哦,忘了,忘了。”范康赶忙跑回来帮着贺章移动他那庞大的身体。
“贺太守,您的鼻子可真灵啊,”我笑着请贺章进门,说道,“这酒菜才刚备好,您就带着范知府来了。”
“呵呵,秦公子说笑了,”贺章表面笑着,心中却骂这秦昊把自己当成狗了,“本太守听闻武镇抚使来这春风楼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武鸿义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道:“怎么?老夫到自己包的酒楼里喝酒都不得清净了?”
“武大人这是哪里话,现在城中的传闻秦公子是您的私生子,我和贺大人也是担心此事成真,所以听闻武大人您来春风楼了,我们也想赶来求个实证。”范康站在贺章的身后恭敬地说道,“武大人您请放心,我和贺大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今日若能得到二位的口证,明日我们必定发帖公告,将这造谣传讹的小人抓捕归案。”
“这谣言,不是二位传出来的吗?”武鸿义沉声说道。
贺章上前一步,行了一礼,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说道:“武大人明察秋毫,虽说我等文官和武大人以往确实有些嫌隙,但贺某人向来敬佩武大人的清廉,这毁您清誉的事情,我等是万万不肯做的!”
我看着贺章这正儿八经的样子有些想笑,这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不会毁武鸿义的清誉,但这谣言短短半天就闹得满城风雨,若不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这覃镇中还有谁能做到此事?
武鸿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招了招手,让青蝶过去给他斟酒。
“贺太守,范知府,请,”我苦笑着将贺章和范康领到位子,安顿他们坐下。
我坐下来,诚恳地说道:“晚辈整日在这酒楼里饮酒作乐,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现在听得二位大人说有小人造谣我和武大人的关系才解了晚辈心中疑惑。多谢二位大人。”
我举起酒杯,对武鸿义说道:“给武镇抚使带来如此困扰,实非晚辈所愿,晚辈在这里给武镇抚使赔个不是。”
贺章看着我喝完了酒,又看了看武鸿义,小心开口问道:“武大人没有和秦公子说明原委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镇抚使大人自进门来就坐在这里一人闷着饮酒,晚辈实在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若没有二位大人的指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冒犯了镇抚使大人。”
我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对着贺章和范康,说道:“多谢二位大人,请!”
贺章死死盯住我,想从我这无比真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贺章收回目光,脸上堆出笑容,说道:“秦公子,你刚才说自己整日在这春风楼里饮酒作乐,为何不出去看看呢?覃镇虽是边塞的一个小城,不如帝都那般繁华,可我们这里和尼罗国交易颇多,也有许多在帝都不易寻见的新奇小玩意,我想,秦公子你定会喜欢的。”
我看了看武鸿义,然后为难地说道:“武镇抚使厚爱,听闻我是自帝都而来,便守在城门口迎接我,对我反复叮嘱覃镇虽好,可暗地里也有许多不能见光的勾当。武镇抚使担心我纯良,在这覃镇会被坑骗,就让我住在春风楼,从这高处赏赏覃镇的美景即可。”
“武大人确实考虑周全,”范康点了点头,说道,“覃镇虽说有武镇抚使坐镇,可依然有些穷凶极恶之徒为非作歹,秦公子初来乍到,难免被这些人盯上,到时候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武鸿义放下酒杯,缓缓道:“范知府,话不能这么说吧。”
范康马上低下头,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维护治安,可从来不归我们军人管,”武鸿义说道,“老夫只是府邸在覃镇,覃镇的治安好坏可是你们知府和太守的事情,为何把这扰乱治安和老夫联系起来了呢?”
“武大人说的是,下官一时口误,想到武大人威名响彻南境,英武无双,心中崇拜之情油然而生,”范康赔笑道,“所以才会觉得只要有武大人在,就没有贼人敢在覃镇闹事。”
范康这一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赔罪赞颂武鸿义的功绩和威名,可他最后这句话不是分明在表达武鸿义的名号在这覃镇没用吗?不愧是文官啊,这一句话就把武鸿义褒贬了一顿。
“老夫名号只是虚名,这真章只能在战场上一见,”武鸿义的声音充斥着威严,杀气大开,说道,“这城中的事情,老夫管不了,也不能管,还请二位大人多多上心才是,这城中万千百姓的父母官可不是老夫,而是你们二位才是!”
范康哪里能经受住在血泊中活下来的人所散发的杀戮之气,脸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虽说武鸿义的杀气是指向贺章和范康的,但青蝶为武鸿义斟酒,难免祸殃池鱼,在武鸿义的威压下快要昏厥了过去,我伸手扶住青蝶,比了个手势,让她先行退下。青蝶感激地看了看我,逃一般的离开了房间。这房间就留下我们四人看着彼此,沉默不语。
范康咽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说道:“镇抚使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资历尚浅,还应好好磨砺才是,若日后下官有做的不足之处,还望镇抚使大人能指点一二。”
武鸿义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身上的杀气逐渐收了回去。范康这才能大口喘着气,头上的冷汗瞬间汗如雨下。
贺章在一旁也受到了波及,他擦了擦汗,说道:“武大人雄风依旧,仅仅是这杀气就逼的我二人快说不上话了,有武大人保着秦公子,我想城中的那些黑手是断不敢碰秦公子的。”
我苦笑着说道:“我与武大人非亲非故,怎敢劳烦武大人为我作保。”
“也对也对,若秦公子被黑手纠缠,武大人雷霆出手,那这私生子的传闻只怕是洗不清了。”贺章说着,拍了拍自己额头,说道,“哎哟,您瞧瞧本官这记性,本官忘记这茬了,秦公子是您私生子那可是谣言,失言了失言了,本官自罚三杯。”
看着贺章这怪罪自己的模样,武鸿义冷哼一声,说道:“贺大人貌似很想让秦公子做老夫儿子啊,不知可否说明一二贺大人如此看中秦公子的原因呢?”
贺章的手举着酒杯停在空中,而后放下酒杯,拱手说道:“武大人误会了,本官口误,秦公子和您绝没有血缘关系,说秦公子是您的私生子那绝对是谣言,您放心,明天,我就派人把造谣的人绑到您的府上听您发落。”
“怎么,贺大人如此热衷于抓造谣者,莫不是准备舍生取义,把自己五花大绑送到老夫府上?”武鸿义眯着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老夫可不敢收啊。”
贺章脸变的铁青,但马上又堆上了笑容,说道:“武大人,您这可就是在说笑了,您这么说不就是认定是我在背后煽风点火了吗?武大人,您真误会了,本官但凡和这事有任何瓜葛,任凭您处置!”
看着贺章这堆满笑容的脸,还真应了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俗语,武鸿义举起酒杯自饮自酌。
我见着这场景,心中想到——传言这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也最是神奇,传言是老百姓最喜爱的饭后谈资,若是要层层筛分,找出最初传播的那几人就要耗费诸多人力,就算找到了那源头的几人,可只要贺章和范康不认,这人证就白费了,如果硬是要把这传谣的罪名扣在贺章他们头上,那也只会被老百姓当作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损害的,也只是百姓对武国的信任,贺章捏准了武鸿义对武国的忠诚,算定了武鸿义根本就不会费心劳力地找证人做这种伤害武国利益的事,所以他才会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话。
“追究这传谣的人就算了吧,”我开口说道,“这种事只要我和武镇抚使一起发表个声明就行了,过些日子就没人会在意了。”
“武大人认为如何?”贺章询问道,“若武大人同意秦公子的提议,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写公文贴示在城中各处辟谣。在城中贴满搞事还能省去秦公子和您在府前辟谣的功夫,您看怎么样?”
武鸿义淡淡道:“你们发公告,老夫却不用露面,这是什么意思?”
贺章淡淡道:“武大人日理万机,处理军中诸多事宜,耗神颇多;秦公子又初到覃镇,不知这覃镇的风土人情,怕到时得罪了某些人物,所以本官想着,此事我等代劳,不仅能为武大人省去一件杂事,也能帮秦公子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武鸿义冷笑着说道:“贺大人好思虑啊,但老夫只怕若不出面澄清,你们这做法只会让城中百姓更加笃定这谣言吧。”
贺章面色一凛,说道:“怎敢!公文一出,若是还有造谣者,本官定让范知府将其收押入监,以正视听。”
“贺大人别为老夫这么劳心费神了,”武鸿义轻轻摇头说道,“你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用为老夫的事情这么忙前忙后的,这件事,老夫自己会处理的。”
贺章连忙恭敬地说道:“武镇抚使乃是我南境战神,武大人竟被谣言者如此中伤诋毁清誉,我等武国忠诚必将捉拿奸人,还武大人清白之名。”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贺章,自己把这谣言弄的满城皆知,毁了武鸿义的清名,现在还能装出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要替武鸿义正名,这招数实在是无耻。
“不必了,”武鸿义笑着说道,“既然贺大人这么想让这秦公子做我的儿子,我也不能不承你的情,私生子这名字秦公子背着不好听,我这也觉得不光亮,就让着秦公子做我义子吧。”
义子?我听武鸿义这么说,也是被吓了一跳,武鸿义这人,还真想占我便宜啊!我再看看贺章和范康,两人都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和武鸿义。
贺章眼角抽搐,开口说道:“武大人,这怕是不妥吧,这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说秦公子是您的私生子,您现在却收他做义子,这不证明了之前的谣言吗?”
武鸿义大笑着说道:“老夫一生光明磊落,老了还能白捡一个儿子,虽说有些谣言风雨,可这秦公子颇为聪慧,老夫可以吃点亏,让这小子做我义子。”
我还不知道武鸿义打着什么算盘吗?他让我做他义子,这是铁了心要把我和他拴在一条船上,他这是怕我以后不愿意做他南境军的执掌人了啊,可这样——以后那皇帝还会让我掌管南境兵权吗?
“谣言就是谣言,老夫自己相信自己没做错不就好了,”武鸿义端起酒杯,冲着贺章和范康,说道,“老夫今日得子,不知二位大人能否祝贺老夫?”
“祝贺武大人今日得子。”
贺章和范康两人说这话说的是咬牙切齿,武鸿义这听的是心情舒坦。贺章完全没想到武鸿义来这么一手,直接就把我收做义子了,今日原本他只是想来看看我和武鸿义,通过我的态度探明我的身份,谁能想到武鸿义早就做好准备,当着他们的面就把我当儿子了。
贺章懊恼地摇了摇头,突然,他看向我,皱起了眉头——不对,武鸿义家风严整,为人清廉刚正,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家族染上污点的,所以我才能用这谣言把武鸿义逼到清风楼来。可为什么今晚从进门开始,他就没有对秦昊表现自己的态度,他的态度,都只是针对我们二人,这秦昊表面上互不相帮,做出一副出来覃镇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可实际他是帮谁的呢?莫非这秦昊根本就不是苏相的人?又或者,他们二人已经达成了什么协约吗?不管是哪种可能性,这秦昊,已经是自己的敌人了!
我不理会贺章要把我吃了的目光,苦笑着问道:“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贺章抢先开口,假笑着说道:“武镇抚使手握南境兵权,南境官员皆以武镇抚使马首是瞻,秦公子初来乍到就能得到武镇抚使的青睐,日后秦公子必定官运亨通!”
“此等喜事,必须尽快让覃镇的百姓知道,武大人,我等这就回府,连夜写一篇祝词恭贺武大人,”贺章行了一礼,说道,“告辞了。”
范康的脸色也极为难看,行了一礼,跟着贺章离开了房间。
“我还没答应呢。”我看到范康离开房间说道,“你就不怕我拒绝?”
武鸿义笑着说道:“做我义子,你不吃亏。”
我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做了你义子,那皇帝以后不就不会让我做南境军的掌权者了?你之前说的计划,不就搁浅了吗?”
武鸿义摇了摇头,说道:“我那两个儿子我了解,和你,相处不到一块的;至于陛下,南境军说到底和我们武家关系最为紧密,若是突然派来一个和南境军毫无瓜葛的人,南境军是绝不会听从那人的号令,陛下是不愿意看着南境军分裂的。”
“现在就能想到那么远了?”我说道。
武鸿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毕竟还年轻,还不够老辣,还不够狠,手里的权柄还不够重,对南境军,陛下只能采取怀柔的政策,肯定会在南境军寻找一个亲信,到时候,作为老夫义子的你,长期和老夫两个儿子不和,陛下肯定会拉拢你,只有让你作为南境军的执掌人才是最合适,也是最稳妥的。”
“真是一只老狐狸,”我说道,“那你知道他们今天来干嘛的吗?”
武鸿义捋着胡须风轻云淡地说道:“不是来杀老夫的吗。”
“那你还在这呆着,就不怕突然毙命?”我压低声音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他们藏着的后手吗?今天我已经知道了你太多的秘密,杀了你,向他们邀功,进入苏相那一派,远离战争,有苏相扶持,我能升官升的更快,不是吗?”
武鸿义看着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那种人,你也做不了刺客,你和老夫一样,喜欢从正面击溃对手。”
我愣了愣,我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武鸿义能这么笃定?我和武鸿义不管才见面两次,他什么时候把我性格都摸清楚了?
“我确实不是刺客,”我说道,“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杀你?”
武鸿义环顾四周,说道:“死在这里不错,有一个谣言私生子和一群佳丽陪葬,死也风流。”
“楼下有烧焦的味道了,你还不跑?”我说道。
武鸿义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道:“你以为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什么也不准备?”
“将军!人带来了!”一名角人推开门,这角人身后两名士兵架着一名额头淌血昏死的女子,我看了看,是前天在我屋内弹琴的一名女子。
“杀了吧,买口棺材好好安葬了,”武鸿义挥了挥手,“楼下火盆记得灭了。”
“准备周到啊。”我说道。
武鸿义闭上眼睛,缓缓道:“文人嘛,没上过战场,只能凭借自己的臆想杀人,语言是他们的武器,造谣这些事,他们在行,杀人这种事,还是老夫更专业。”
“现在,他们只有尼罗国的刺客了。”武鸿义将杯中剩余的酒缓缓送入口中,身上的肃杀之气完全释放,我仿佛听见有千万匹战马在我耳边嘶鸣,数万人在悲号,在厮杀,在血泊横流的战场上,有一座用尸体堆成的小山,尸山上的人——是武鸿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