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奴隶我要了！”
纳兰眼睛一直盯着阿莫。
这个清脆的嗓音说出这句话，一字一句灌入耳中，仿佛可以给他带生的希望。
阿莫保持伏地的状态，微微颤抖的身躯突然僵住。
阿三的双眼里含着的情绪，从最初的讶异，到疑惑，打量，防备，最后转为深沉。他走上前对纳兰作揖：“这位姑娘方才所言……”
“方才所言，我买这个小奴隶。”纳兰发现自己刚才太急了，只注意到小男孩身上的伤势。于是她放慢语速回答。
在纳兰坚定的目光下，阿三摸了摸下巴：“这位姑娘，这个小奴隶现在身上的伤……”
“毋需多言，你只管开价便是。”纳兰秀眉微蹙。她发现这个孩子气息越来越薄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她现在只想快点把他带回去治伤。
“二十两银子。”阿三立刻说道。
“二十两？天价啊！”
“哪有这么贵的奴隶？”
“就他那小身板岂会值这么多钱？”
“是啊，买来也干不了什么活……”
一旁围观的群众纷纷被阿三的开价惊到了，觉得阿莫不值这个钱。
阿三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凑热闹中观察纳兰。
阿三眼中的纳兰，穿着朴素，但是腰间的玉佩看起来质地不菲。人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的气质纯粹。她应该不是大家闺秀，也不像寒门农女。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身上带着一种安定的气息，没有恶意。
于是阿三心里有了个主意。
纳兰一怔：她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她和明叔这些年随处漂泊，到了哪里就在哪里赚钱，明叔做木工或者铸几把简单的剑卖了，她找草药卖草药，一个地方待够了就换一个地方。
今晚他们刚到龙扇城，路费已经花了好多银子，刚才明叔又给她买了好多好玩的和吃的……
就在纳兰捉襟见肘，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袭黑袍加身、帽子遮住面容的明叔从她后面不远处走了上前。
“啪”的一声，一个布袋砸在阿三面前的地上。阿三捡起来打开一看一数，里面刚好装了二十两银子。
明叔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请收好银子，遵守交易。”
“好。那请这位姑娘先和我们签一个字据吧。”阿三拿出一纸字据，递到纳兰面前。
她再急也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她很快看完上面的字，签上了一个名字：小禾。
小禾是她随便取的名字，在江湖漂泊的这些年，她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名字，除了明叔知道她姓纳兰，再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不过她又没有名字，也无所谓真名。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下，阿三把卖身契交给纳兰。
纳兰接过卖身契收好，走到阿莫面前，温柔地对他说：“你和我走吧！”
阿莫保持趴跪在地上的姿势，削瘦的肩微微颤动。
他好像不相信她说的话。纳兰想。
阿莫的背上，破烂不堪的麻衣，和被鞭子扫过的伤痕贴在一起，新的和旧的，看得见的和遮住的，数不清的鞭痕。之前阿三鞭打落下的伤口还没结痂，被破麻衣遮挡在里面，依旧有鲜血缓慢地流出来，但是鲜血浸染在黑色的麻衣上也看不出来。
纳兰问道：“你唤什么名字？”
听到的问话，他迟疑了一下。他叫莫，但是那不算编号，应该算是名字了吧……
他没有开口，也不敢直视，微微抬起上半身，头依旧低垂着，伸出颤颤巍巍的小手，衣袖早已破败不堪，还沾染着黑色的污渍，也可能是早已干涸的一重又一重的血渍。
他枯瘦如柴的小手，在面前那块黄土上，缓慢地写下一个莫字。
许是没掌握写字的诀窍，他手法非常生疏，一个莫字也写的歪歪扭扭，纳兰扭了扭脑袋，左瞧瞧，右看看，也猜不出是什么字。
等会去再教他写字吧。纳兰想。
纳兰又问：“那姓氏呢？”
阿莫垂着的头摇了摇。
纳兰体谅的说：“好吧。”她记得酒娘说过，奴隶没什么尊严，都是没名没姓的，基本上就是按编号叫的。
所以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奴隶能有个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小奴隶的头发很长，但是发尾有一节都是偏枯黄色的，额前蓬乱的碎发这挡住了双眼。
他头发后面黑溜溜的眼珠悄悄的打量着面前方才花了两颗银子买下他的新主人，偷偷看了两眼又垂下眼皮，再偷偷抬起眼皮看两眼，如此反复好几下。
主人看着估摸比他高了一个头，是个顶漂亮的女子。
他没有文化，只识几个大字，无法用拙劣的词语去描绘那种美丽，只知道她穿的漂亮，长得漂亮。
突然的，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扬，露出白牙，眼睛弯成了月亮的形状，眼尾那里细长细长的，好像月亮长了条小尾巴。
她笑得也漂亮。他心里想。
这样灿烂的笑容，是在奴隶场里长到十二岁的他从未见过的，他不由得怔住了。
那笑颜如阳光照进了他抑封已久充满污垢的心田，他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阿姆口中的活菩萨。
他不知道主人笑什么，但是他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不落。方才，他听见主人说：“你无姓，我无名，我们相识真是缘分。”
为什么，他现在仿佛可以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你还能走得动路吗？”纳兰看着他刚才被鞭笞的双脚，关切地问。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被眼前这个女主人买了下来，他不用再回到奴隶场里去了。他真的喝不到阿姆的汤了，不过是活着喝不到，不是死了喝不到。
他摇了摇头。
纳兰一懵：……这是什么意思？走的动还是走不动……
阿莫好像发现新主人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是哑巴，说不出话，又不识字，写不出想说的话。
他突然有点着急：主人会不会视他的举动为不敬？他该怎么向主人表达？万一主人嫌弃他不会说话怎么办？
“这位姑娘，你刚刚买下的这个小奴隶是个哑巴，不会讲话的。”阿三在一旁好似后知后觉地提醒。
纳兰看着阿莫紧张的手指不自觉地抠地面，她有些心疼。
“明叔……”她转头向明叔投去求救的目光。
明叔接收到她的信号，一把抱起跪在地上的阿莫，一点也不嫌脏，只觉得太轻了，比纳兰还轻好多。
阿莫一开始不习惯被人抱起，有些挣扎，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一动不动，很乖巧的样子。
“我们走。”纳兰和明叔带着阿莫离开了奴隶市场。
阿三望着他们的远去的身影，眼中晦涩不明。
明叔在街市上找了家客栈，定了一间上房。
至于为什么是一间，纳兰知道，因为刚才买下这小奴隶已经花去了明叔身上最后所剩的一笔钱。
她说不出为什么要救这个小奴隶。医者仁心，也许是因为不忍看他受那么严重的伤。
可她也知道，现在世上的奴隶太多了，她不可能救得下每一个。
她和明叔走到龙扇县，已经不剩多少钱了，但是明叔一向宠她爱她，况且今日是她的生辰，所以明叔一定是她要什么都给的。
今天就是个意外吧。她想。
明叔把阿莫放在床上，转身出去叫热水，然后叫小二准备饭食。
纳兰要解开他的粗麻衣，此时的他却好像害羞了，消瘦的小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不肯松开，露在头发外面的耳尖红红的。
阿莫一开始觉得他不应该给新主人看见自己这一身的污秽，脏了她的眼。万一她厌弃了怎么办？会不会打他？
“别怕，你现在身体不宜动，我帮你先把衣服脱了。”纳兰耐心地对她的病人解释道，“你现在身体上的太严重了，若是不及时简单清理一次，伤口很容易恶化的。”
他没想到，也不敢相信，他的主人居然这么轻声地和他说话，好像怕吓着他一样。他的手松了一点。
纳兰像平时对小孩一样，耐心地哄劝他：“你听话好吗？听话有奖励的。你喜欢糖葫芦吗？先听我的话，然后我给你一根糖葫芦好不好啊？”
听着这样温柔的声音，阿莫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溢出了两颗眼泪，顺着他脏兮兮的脸庞，划出两道明显的泪痕，从他的下巴滴落。
当眼泪划过他受伤的右脸时，泪珠渗入他的伤口，他觉得好疼，真的好疼啊！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身上的伤那么痛过。
他这是，哭了吗？纳兰心疼的看着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男孩。
此时阿莫已经不再挣扎，任由纳兰褪下他的麻衣。她还贴心的顾及他，把把枕巾遮挡盖住他的私密部位。
她拿起毛巾，沾湿热水，拧干。她用温热的毛巾，轻柔地帮他细细擦拭身体，避开裂着的伤口，简单的帮他清理身体。她拨开他的蓬发，露出他完整的脸，两人四目相对。
“你真可爱！就是太瘦了。”纳兰笑盈盈地帮他擦脸，想让他放松神经不用太紧张。擦干净后那张蜡黄的脸居然透着点点粉红。
然后她用一些随身置备的草药，均匀地涂抹在他的伤口出止血，然后做了包扎。这期间没有麻药，一切从简，阿莫疼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如此反复好多次，全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痛到极致的时候，他觉得好累，好困，可是他不敢睡着，他怕主人接下来还有吩咐。
“累了就睡。睡醒后一切都好了。”
“睡吧。”
纳兰温柔的声音击溃了他最后紧绷的意识，他陷入了昏迷中。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摸着他的头，笑意盈盈。
纳兰摸了摸睡着的阿莫的头，转身和明叔在旁边的桌子上吃饭。这一晚折腾下来，她总算可以吃上饭了。
“明叔……”纳兰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兰，我懂。”明叔放下碗筷，“这孩子先留下来吧。等治好伤后，再让他走，我们不能一直收留他。”
“可是……”
“没有可是，你还记得玄门的长空道长吗？他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你我二人这一路遭受的追杀，就已经决定了不能拥有朋友。”
“这孩子这么小，他能去哪里？”
“哪里都比在我们身边好。”明叔叹了口气，“若你实在不忍心，等他好了之后，我们帮他找一户好人家吧。”
“好吧……”纳兰妥协了。
明叔举起茶杯：“阿兰，别想那么多了，今日是你生辰，生辰愉悦！愿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谢谢明叔。”纳兰举杯回敬。
“你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啊！”明叔感慨，“这些年来，我视你如己出。可是这些年来，明叔只能带你流浪江湖，四海为家，你亦是早慧伶俐，小时候便知道安慰照顾我这老人家了。
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小小年纪就出来浪迹江湖，整日过着被追杀的生活里，你若怨我是应该的，我实在是愧对你母亲！”
“明叔……”纳兰眼眶有些湿润，她举起茶杯，“我从未怨过你，真的，我对你很是感激！这些年来，若没有明叔的呵护，岂会有今日的纳兰！来，我敬你一杯。”
明叔一口饮尽杯中茶：“你母亲的嘱托，我定会拼命实现。但这一路坎坷，我不知能护你到何时……”
话题突然一个转弯：“阿兰丫头，依明叔看，就冲你这端正模样，哪家儿郎不动心呢！往后若是遇到好男子，定要给你安稳的生活，我才能安心啊……”
“明叔……”纳兰听见明叔用这老父亲式的语气谈及她的亲事，实在是羞了。
两人夜谈半个多时辰后，纳兰实在是困了。
这一夜，三人在同一间客房，受伤的男孩阿莫睡在床内侧，盖着被子。
纳兰躺在床外侧和衣而眠。
明叔则抱着把柄长剑坐于屋内椅子上，闭目养神，保持警觉，以防杀手突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