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一路上,黄儒明都没有说话。他的对面,是延帝派来慰问天阴次帝的慰问使。
慰问使姓李,名泽,是当今帝王李敬延的侄儿,简单来说,一个废物,一个傀儡,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废物傀儡。但,这是在世人眼中的样子。黄儒明一路上偶尔瞥过对面一眼,李泽同他一样始终看着窗外,不知是否也会不时瞥过自己。看得出来,两个人都有心事。
黄儒明一身青色长衫,包裹着衣服之下极其瘦弱的身躯,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是任何姿势,黄儒明都会让人觉得下一秒会倒下。事实上,他确实经常突然倒下,自打从母胎里出来,黄儒明就带着一身的病,都不是立刻致死的,但却都是顽疾,难以疗养,而且寿命终究会缩短许多。这是黄非年一家始终的心结,无论这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取得了多少人一生难以企及的成就,他的家人也不会有多开心。
况且,世上的人才可不止他一个。黄儒明细长的眸子又向对面看去,正巧李泽一双总是垂着的眼睑也抬了起来,两人相视之后,没有人移开目光,像是在用眼神交流一般。仔细看去,黄儒明一直被病魔缠身,导致苍白无血色的脸和有些灰色的双唇,其实本来是一张非常端正的脸庞,五官都十分协调,绝对算不上难看,但却被病魔遮掩了生气。而李泽虽然外表健康,但心中似乎总有无数的心事,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写满了忧郁、同样没有什么朝气。
两人又几乎同时挪开了目光。
说快也算不上快,从湖中城到通州,走的是一路平川的西山道,绕绕弯弯的走了近两旬的日子,足见九丘王朝的地大物博。一路上,两个出生后基本就没见过湖中城外的青年,对外面的各种风景都感到发自内心的好奇,看山川、览江河、阅森林,路上只要是没有湖中城那样的金珠玉壁,黄儒明和李泽就不会闭眼,但一看到稍稍大户人家的门扉,两人就没了兴趣。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李泽看了看窗外一座标志性的青山,“儒明兄,不知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山?”
“青峰。”黄儒明十多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惜字如金,又怎不是近乡情怯?
“过了青峰,就是山海。我是第一次,你呢?”李泽微微一笑,并不虚伪,对他来说,心底想的是一回事,但黄儒明确实是他在偌大一个湖中城中,为数不多的原意交谈的人。
“第几次?这次,是第三次。”黄儒明说完这句,又陷入了沉默,辞别源幽居帝都,终岁不闻故乡音,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青峰下,只闻隐隐马蹄车轱声。过青峰,山海沸腾人声更。
黄儒明先下马车,李泽也跟了出来。面前就是阔别多年的巨大宫门。黄儒明仰头看天,仿佛这本该是他家的地方也在天上,但高大的门扉遮掩了一半天空,占天一半吗?黄儒明不再想下去,进城以来,见到了太多发展与变动,这里与十年前,似乎很不一样。
“哥!”一声娇柔的呼喊,把黄儒明总是不由自主地深沉的思绪拉回现实。面前,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尽管身着朴素的孝服,也掩盖不了那精致的容颜。这是……
“大哥!”
“表哥!”
这是……
黄儒明看着眼前的三个弟弟妹妹,终日带着一丝郁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自己上一次回来还是九年前,那时弟弟黄翛才三岁,走路都摇摇晃晃;妹妹黄冬苓也只有七岁,自己的很多话都听不懂;而自认是旷世奇才的表弟陈靖比弟弟黄翛还小上两个月,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只来得及多看他们几眼,自己同辈的兄弟姐妹就他们三人,但九年后,他们的脸还是淡去了。
黄儒明九年前已是十一二岁,九年后虽说有变化,但到底还是黄翛他们眼中的大哥样子,但黄儒明自己,却错过了几人成长最快的几年,顿时一阵深深的愧疚从内心泛起,怎么也无法平息。黄儒明看着三个少年,嘴唇颤了颤,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哥!你……怎么了?”黄冬苓突然有些焦急地问道,黄翛和陈靖也是有些担忧的神色。
黄儒明反应过来,手背一抹脸,竟然抹下一手无色的泪水,自己哭了?
“哥,你没事吧?有不舒服吗?”黄翛小心地问,他虽然只在出生和三岁时见过自己大哥,但他也知道大哥的身体极其不好,看到大哥无声的流泪,不禁担心大哥的身体。
“不……没事。”黄儒明又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道:“我们进去吧,好久没回来,哥己经不认识路了。”黄冬苓看到大哥没事,悬着的心放下,应道:“好……这位是?”在刚才兄弟姐妹重逢时,李泽没有出生打断,而是礼貌地微笑着在一旁等待。在这位年轻的皇家子弟身上,似乎看不到其他任何世家子弟所沾染的一些毛病,而是一直彬彬有礼、耐心和善,看似与人为善,其实他的外表上有着一层难以突破打破的“外壳”,将自己包在里头,毫无破绽。
“想必这位就是冬苓小姐吧?在下早有耳闻,小姐美名,怕是已传遍九丘各地了,应该不会介意多我这么一个仰慕者吧?”李泽微微欠身,拉近了自己与黄冬苓头的距离,并没有先回答自己的身份,而是用有些直接却让大多数女孩都喜欢的方式打了招呼,无论是谁,被恭维者都会对他产生先入为主的好感,而李泽的举止却十分礼貌,眼睛直盯着黄冬苓的脚尖,也并未拉近距离,只是低头表示尊敬和礼貌。说实话,开头这两句话,可能就比后面的荀久山近十年的追捧得来的好感还要多。要是李泽真想争取黄冬苓的话,荀久山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
但世上有些事不会真的发生,就像李泽永远不会对黄冬苓有想法。
但好感是真的,黄冬苓微笑着回礼:“过奖了,您是李公子吧?”湖中城那边派来的慰问使,黄冬苓还是知道的。李泽微笑着点头。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荀久山在李泽开口第一句就想上前了,但还好被机灵的妹妹拉了一下,现在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湖中城那边的人,就是个马前卒也惹不得呀!只好暗自跺脚。
陈靖看了看李泽,轻轻碰了碰黄翛,低声道:“这个慰问使不是个普通角色,看刚才几下,应该并非像湖中城那边传的这样。”黄翛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但已经踏入用气的的大门的黄翛看到的东西和别人还是有所不同。
气这个东西好像无处不在,但在空气中气分布太广也太稀薄,就跟没有一样,但人身上就不同了:刚才一路走来,有好几个浓眉大眼、身材宽阔的男子,看得出来是练武的,他们身上就缠着淡淡的气,有的薄一些,有的浓一些。而身旁的陈靖和黄儒明,气就明显环绕在他们头上,但面前的李泽,竟让黄翛有些发凉,无疑他身上是有气的,但全都内敛在体内,毫不外放,而且以黄翛五感之敏锐,李泽身上的阴冷绝对不是错觉,是由内而外的气势!
这时荀家姐妹也围了上来,一番寒暄后,几人向祠堂走去,一路上,来来回回都是穿孝服的人。丧礼已经快开始了。
按九丘的习俗,丧礼分三部分:“先是所有人,按亲疏远近进灵堂拜祭,然后再出来,在大祠堂里互相慰问,一般关系最次的那些人第一部分过了就走了;再然后所有人列队跪在灵前,磕三个头,死者为大。接下来不是亲人的人也完事了,关系好的可以第二天再来祭奠一下;第三部分就是自家最亲的人在灵堂前守夜,规矩上守一晚上就可。
“当——当——当——”
三声丧钟敲响,全城百姓都知道天阴宫里办丧事了,许多百姓都向天阴宫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死者为大,这是九丘永不变的规矩。一时间,全城寂静。
灵堂里,众人穿着清一色的白衣,一个个上前祭奠。黄冬苓和黄儒明都低着头悼念自己的生母,黄翛向左一瞥,姐姐又红了眼睛,而哥哥则闭上了眼,他连自己的母亲怕是也没见上几面吧。
这时,黄翛突然感到一股很强的气从自己身边擦过,气势毫不收敛的外放,连溢出的气都如此之强,那体内的气……黄翛一抬头——一个身材魁梧至极的老者长髯花白,直垂到腰际。是江老将军!
黄翛暗说难怪,是这老怪物那就没啥了,江汉臣,黄非年都得敬重的老将军,官拜二品,虽然是黄非年手下但威信绝不会比黄非年少多少,江老将军上战场时,自己爹还没出生呢!当初黄非年被困西南战场,黄儒明刚好出生,江汉臣对黄儒明是视如己出,后来被带去做质子,江老将军直接孤身闯到湖中城中,带刀上殿,最终愣是要来了黄儒明四十岁后可以回家的准许!
但……这老怪物好像很不喜欢我啊。黄翛心想。
这时,江汉臣祭拜完,回头看到黄翛,顿时剑眉一挑,一股别人难以察觉的无形之气就散发出来。
但今非昔比,黄翛看得见气,一看不得了——这江老怪的气犹如一条过江蛟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