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晚池上了楼，径直地走向校长室，他的助理跟在身旁。
推门而入，校长室里布置简单而标准，华贵的木质办公桌和木质的书柜必不可少，比其他办公室都更加宽大的空间也是应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易折叠的铁床，那是前几天刚从家里拿来的。
一年之中，校长都有两个固定的时间段很忙，一个是新生入校的时候，一个是老生离校的时候。忙个通宵睡在办公室什么的都很正常，邓晚池已经提前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这几天太忙不能回家。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妻子答应得很爽快，毕竟每年总有那么几十天不着家，除此之外邓晚池还是个很顾家的男人的。
“邓哥，桌子上左边竖着放的都是今天灵器启蒙的普通灵器学员个人资料，横着放的是稀有灵器学员的个人资料，桌子右边竖着放的是即将毕业的普通老学员个人资料，横着放的是成绩优异有希望进入内院的学员个人资料。”
助理名叫齐珉，是邓晚池的亲信，因为关系特殊，而且邓晚池并不是很想让别人总叫他邓校长，所以在场面上时，齐军都规矩地称呼邓晚池为邓校长，而私底下都随意而亲切地叫他邓哥。
邓晚池并没有回答齐珉，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坐下时发出的声音很沉重，仿佛身体里有东西沉甸甸的，已经无法承受。其实齐珉从邓晚池上楼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邓晚池身材魁梧却佝偻着腰，他的背影好像很疲惫。
“小齐——”
邓晚池今晚的确一反常态，他木讷的坐着，双目无神，形容枯槁，一双大手抓着裤腿，弯出了不规则的褶皱，张大了嘴深呼一口气，再弹豆子般地蹦出几个字来，都让人们怀疑他故意在憋着气说话。
“你先帮我把普通新生的资料处理一下，我先整理老生毕业的。”
齐珉愣了愣，然后答应了句好。
“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你再来找我。”
邓晚池把双肘搭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抱住了自己的头，粗粗的手指揉着太阳穴，神态看起来很苦恼。
“邓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齐珉关心的问道。
“要不要今天先不批阅了，先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不用，小齐，你不懂——”邓晚池欲言又止。
“那我要不要叫大嫂来？”
“不要不要，叫她来干嘛？徒增担心。你先走吧，记得把老生和新生所有的普通学员资料都拿走，尽可能地批阅，剩下的我来。”
邓晚池艰难地站起来，走向那张简易铁床。
“我今天有些累了，先躺一会，等我调整好了，我会去找你的。”
齐珉见状也不好说什么，邓晚池的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两次，一次是4247年4月2日，一次是在4249年4月1日，都是在新生入学老生毕业的那一天，但是年份和日期都没有规律，毕竟新生年年入校，老生年年离校，邓晚池时而发作时而不发作，齐珉直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其中的逻辑。
不过等开学这几天过去了，邓晚池就又生龙活虎了。
“好的邓哥，那你多休息。”
齐珉将桌子上竖着的两份资料抱走，走前还细心地关上了门，他在关门的一刹那，看见邓晚池的身体正沉沉地落向那张简易的铁床上，已经生锈的支架发出了“吱吱扭扭”的声音，像是不堪重负的哀嚎，邓晚池把身子伸平躺好，用被单将自己裹紧，齐珉站在门外微微地叹了口气，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伴随着“磕”的一声，校长室重新里陷入了平静。
灵力灯发出了微弱的光，邓晚池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桌子上的两份文件变得单薄了许多，今晚风很大，校长室窗外的桑葚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办公桌上的笔竟然开始抖动起来，邓晚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灵力变得很不稳定。
风越吹越急，在窗口留下了极速的口哨声，墙角下的柳树也被风吹得枝条飞起，那一根根原本低垂着的枝条，此刻却在不断敲击着校长室的窗户，那些阴影越来越近，敲了一下后又飞速离开，接着再飘回来，不管是动作还是声音都真的很像人在敲窗户。
如果是个小女生身处这样场景，周围光线再暗些的话，那她肯定是要被吓的连窗户都不敢靠近的。（刘白鹿除外）
其实外面什么都没有，自己吓自己罢了。大多数不寻常的事情都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发生的，其实只需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站在四楼敲窗户。
邓晚池额头冒出虚汗，他的身体越缩越紧，喉咙里压着空气，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啊！”
邓晚池一直都没有睡着，他用被单将自己裹紧，他的脑海装满回忆，他的思绪飘到远方。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就站在他的身后，趁他不注意，一斧子劈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头几乎都要翻过来了，我看着他的头转向我，那不是活人可以转动的角度，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得——”
邓晚池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很冷，仿佛外面的疾风透过窗户吹在了他的身上。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邓晚池眼神迷离。
“对了，是从学生开始的，就像今天的这群新生一样，我们同住一间宿舍，我们是兄弟，从见面的那一天起就是了。”
邓晚池的表情有了血色，他回忆起了少年时的快乐。
“我们一起修炼，一起成长，一起加入组织，一起玩过命，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他用剑，实力很强，我和他一起被组织选中，都是有前途的青年，我们执行任务回来，会一起去最喜欢的餐厅吃饭，会在一起喝酒碰杯，他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管他呢！谁在乎，哈哈哈哈！“
邓晚池发出了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
“然后他认识了位姑娘，爱情如此汹涌！友情却如此绵长，他的婚礼我做他的伴郎，我本来也打算几年后结婚的，他答应一定出席，我们去他的新家庆祝，就在小山屋群，那时候我们二人情同手足。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甚至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也不要他死一次！”
邓晚池的脸颊划过泪水。
“可是后来我为什么把他给杀了呢？我忘了，真的忘了，很多时候我自己都问自己，为什么我当初要杀了我的兄弟？”
“是因为前途吗？当时人选只有一个名额，我觉得自己竞争不过他，所以我把他杀了吗？的确，如果他不死我恐怕坐不到校长的的职位。”
邓晚池呼吸开始急促，他猛然坐起，右手一伸，唤出自己的灵器，名字叫做穿山的斧头。邓晚池将斧刃对准自己，然后狠狠地劈了下来。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我真的蠢到家了！”
斧子急速地斩下，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灵力漂浮在上面，直到闪着寒光的斧刃距离邓晚池的头顶一寸时，才戛然停住。
“我又将他的妻子诱到了山洞里，趁着她转身，我用同样的手法毫不留情地杀了她，最后将他们的尸体伪装成遭遇灵兽，我忘了为什么了，我好像在听别人弹琴——”
“我活了下来，成了唯一的人选，他们的尸体被带了出来，他们的两个可怜的孩子抱着自己父母的尸体——他们哭得是那么伤心，我忍不住抱住了那两个孩子一起哭，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都抱过他们，他们父母死去的时候我也抱着他们，是一男一女，姐姐叫刘白鹿，弟弟叫刘白驹，姐姐叫狗砸，弟弟叫猫腚，大名是妈妈取的，小名是爸爸取的，我的兄弟真的是个起名鬼才，呜呜呜呜——”
“而今天在马车上，我又抱着猫腚，我看着自己的这双手。这孩子不知道，正抱着他的这双手，是亲手杀他们父母的手，是他们姐弟俩出生时候抱过他们的手，是和他们父亲在少年时期一起喝酒碰杯的手，是在他们家里拿过筷子夹过菜的手，这些都是同一双手！都是同一双手！。”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再进入他家里一步，我实在无法面对曾经这里发生的一切，一看见那栋房子，想的都是曾经的欢声笑语，而我！是我亲手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我亲手把两个无辜的孩子变成了孤儿，我的良心将永远遭到谴责！我将永远也不发得到救赎！”
“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邓晚池将斧头扔向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向办公桌，一把抓住了新生的个人资料翻找起来。
“刘白驹，刘白驹，刘白驹，刘白驹——”
邓晚池嘴里失神地念道，终于，他在最下面找到了刘白驹的个人资料。
邓晚池将刘白驹的个人资料小心地铺好，又抓起笔，他喘着粗气，并没有急着动笔，而是想了一下后，才在资料上工整地写道。
“刘白驹同学属性为暗和雷双属性，不仅属性稀有，长弓灵器更是罕见，二者相配，可遇而不可求，且其双亲皆为组织而牺牲，志虑忠纯，根正苗红，望组织倾斜资源，着重培养，可成大器！”
邓晚池憋红了脸，笔与纸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过不了几天，这份个人资料将会出现在组织高层的办公桌上。
邓晚池将这段文字一口气写出，然后将笔一扔，瘫坐在高大的办公椅上。
“那件事过后，我也结婚了，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在这茫茫人海中，我也成了芸芸众生里的一位，我将手上的血迹洗净，我穿上了人的衣服，假慈悲的帮助这苦命的姐弟俩，也许是为了惩罚我，我一直都没有子嗣，但我不在乎。”
邓晚池心里想着，他起身走到窗旁，柳条还在噼里啪啦的敲打着窗子，他伸手打开窗户，疾风扑面而来，吹起了他本就不多的发丝。
“我唯一在乎的是，我要这两个孩子成材，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邓晚池的眼睛犹如一口深井，他抬头看着没有月亮的夜空，天阴沉沉的，连星星都看不见，他背握着双手，冷风吹得他冷静了很多。
“只是——这到底是救赎？还是深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