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入夜了,伊水旁早已空无一人,雾气也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后缓缓散去,化成一片清明的夜风。
谁也不会想到在辽阔的青麻田里竟然还有两个人。
“你怎么不摘?”胖男人一边麻利地将青麻连根掐起,疑惑地看着旁边有些发呆的子成,“直接像我一样,从茎那里直接掐就行了,很简单。”
“这一大片青麻,就是整个东依所有布的来源吗?”子成俯下身去,触摸着这柔嫩而鲜活的植物,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东依,这样一个地下世界,虽然有一种安定平和的表象,却是一个根本上缺乏生机的地方,一个只有石头、人的地方,怎么也不像是一片乐土。
“是啊,在下面那种地方,怎么可能种的出这种东西呢?说起来在另一片是麦田,我们要不然待会再去搞一点麦子吧?到时候呢到食坊去拿一部分当加工的报酬,就可以吃上馒头了。”胖男人说,美滋滋的。
子成看着手中柔嫩的青麻叶子,陷入了犹豫。
“可是…”
当能带来生机的青麻真正到了眼前,到了手边,子成却才感受到真正的心理压力。在深海,这几乎是最被人鄙夷的事情之一,因为人人都拥有行力,想要什么,大可以去自己获取,拿别人的东西,几乎可以算的上是一种心理恶毒,会毫不留情地受到贬低和惩罚。
在那个世界里,从来就不存在一种“我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情景,而当子成亲身遇到的时候,却又陷入了惶恐的思考当中,不知道该用什么角度去想这个问题,也就无法判断。
就像一个承平年代衣食无忧的人,突然进入一场大饥荒之中,面临是否要“吃人肉”的抉择一样,明知道在绝境下非这样做不可,可是就是难以接受。
胖男人在旁边已经不亦乐乎地摘了一捆,回头一看,子成却仍然面对着一棵青麻发呆。
一棵青麻骤然扔到了子成地脸上,他被惊得一下子转头,却看到胖男人似是嘲讽地说:
“你要是还这样犯病,那我们现在回去就可以了。反正我是拿够了,什么救人也不是我的事,也不是我要死。”
子成看向胖男人手里的那捆青麻,怔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亮了:“就用你这些。”
“不是…你你你,你什么意思啊?这是我的,说好我拿一捆…”
“已经决定了,走吧快点回去。”
“不是…真的假的?你等会我再去多搞一点啊。不是,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回去的路直接从正门,那里早已无人看守,但是宽硕的石门紧紧闭合着,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只有从里面打开。
胖男人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两道黑影溜出门后,子成又反身轻轻地将石门关好。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人而且寂静。
步道上只有无休止的水声,走到一半,胖男人突然再黑暗里发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子成愣了一下,脚步一滞,才反应过来是胖男人在向他发问。
胖男人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点突兀,他又说:“我叫许强丁…好久没有用过名字了,他妈的,也许再这样过个几年,我得把自己名字给忘了。”
“自己,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么?”子成走在黑暗里,脚下的路依旧湿滑。
“当然会,当我想些什么在别人看来像一坨狗屎一样不屑一顾,名字有没有都一样。”胖男人说,“反正每个人生来就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其他事情都不可以做,也不可以想,名字这种东西,跟一个编号差不多。这种世界,谁他妈在乎谁叫什么呢?”
子成沉默,想到了一些曾经的事情,“那”真的是一个真实而自由的世界吗?
但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至少在表面看来,是这样。对于不正确的禁止之后剩下的,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一种“自由”?
许久,又重新陷入寂静的时候,子成突然开口:“我叫子成。”
“姓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姓这个。”胖男人说。
“不。我没有姓。”子成说。
“那你爹呢?你总不至于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他也没有姓。”
“…”
“好吧,子…成,话说回来,你用这些青麻,打算救什么人?比如说,一个撒尿撒不出来的倒霉鬼?”
“不,”子成说,“我要救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等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得快点,夜深了。”
许强丁喃喃地说:“我也知道?难道是…”他面色稍微变了变,却不再说话,两人在暗影中的脚步都加快了。
黑暗,随着夜越来越深了。
****
回到洞窟的时候,一片漆黑,里面除了影子什么都看不到。
子成摸着黑,沿着墙壁往里,一具佝偻的身影还躺在墙边,依稀是那个落魄的老头。
他忙走过去,俯下身去,摇了摇,老人的身躯有点冷,却没有反应。
“老人家…老人家…”子成摇着他低声说。
里侧那个患病的瘦子仍然在咳嗽,在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在咳嗽过后,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别摇了,他死了。”
子成一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
许强丁本已经靠着他的位置躺下,此刻也突然站起来用不可思议的声音说:“你说的要救的人,就是他?”
死了?…
子成用手在黑暗中去触摸,那冰冷的干瘪的身体僵硬的就像是一块鹅卵石,上面除了一件油腻肮脏的单薄布衣之外什么都没有。
等等…送给他的裹布呢?
子成在黑暗中摸索,却一无所获,再探老人的鼻息——确实是死了。
“怎么…可能!”子成难以接受,一时失声喊了出来。
“谁啊,能不能别吵了,你吵你吗呢?”里面传来了一个不满的声音,骂骂咧咧的,显然是对深夜里吵醒了他睡觉而感到愤怒。
“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一个看到,注意到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明明在下午还活着…竟然…就这么死了?!”
“我他妈说话你没听到啊?我让你别吵了,你喊什么喊,再喊连你一起弄死!”
“砰!”洞窟里猛然一击震颤,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击到墙壁一样,石块纷纷坠落,灰尘扬起。
这突然的一下,洞窟里的流浪者们都惊醒了。
那个刚才叫骂的男人目瞪口呆,转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石壁上,一个深深凹陷进去的大坑,里面一块脑袋大的石头砸在里面,已经是碎的四分五裂。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子成站在墙边,低着头,双眼早已是一片银色,他的声音很冷:“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人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然而还是嘴硬说:“又…又不是我杀的,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想吓唬谁啊…更何况,死人这种事情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他都这么老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不可闻。
患病咳嗽的瘦子用他那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说:“他害了病,本来就活不久了。”他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凹陷进去的坑,又低下头去,咳嗽几声。
子成走过去,将这个瘦子的衣领揪住,硬生生将他拉了起来:“你一直在这里对不对?你一定看到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啊?说啊!”
患病的瘦子上半身被拎在半空,却如同一滩淤泥,整个人无力地悬着,也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只是平静地说:“怎么死的?被人掐死了。”
子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惊惧,能将这样的事实面无表情地陈述出来,就像是在诉说一个无关痛痒的事情,这是何等的冷漠,何等的残酷?这样的人,与杀人犯又有什么区别!
“是谁干的?既然你在旁边,为什么又不阻止?你不是也病了?如果死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你呢?你是不是也就这样去死啊,啊?!”子成怒吼。
“是。”患病的瘦子冷然回答,又咳嗽几声。
子成怒不可遏,提起拳头就要打向他的脸,旁边许强丁却忙跑了过来一把拦住了子成,忙圆场说:“别动手,别动手…不至于,消消气…”
“一条人命,哪里不至于?”子成吼着,这个老人,对于他来说,意味着目前唯一的情报,这是一个既去过深海,又对东依地区有着深厚了解的人,下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又不知道多久才能遇到。
他经历了苦难才终于得到的青麻,指望着用其中的生机去救活那个唯一的知情人,在终于实现的前一刻,竟然得知,那个唯一的知情人,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