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湿透的青白厚衣衫少年，快步走过西桥飞虹渡，没有停下脚步，却也逐渐缓慢下步伐，兴许是因为逐渐靠近了自己家门。
一路上有不少熟人与他搭讪，憨厚少年就停下脚步陪他们搭话，有想要送他雨伞的小道童，也有唤他进来坐坐，烤烤火驱驱寒的铁铺打铁汉子。若是无人与他招呼，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黑漆漆雨霖铃的天空，飘来荡去的火红灯笼，高高翘起的屋檐，或者是那些贴在门前被雨水打湿的褪色对联与笔绘门神。最后，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原本短短的一段路程，如今倒似吸住了平凡少年的脚步。
再不多时刻，少年虞白便满脚泥泞的踏在青石铺就的镜石广场上，对面便是自家的宅邸，虞家说大倒也挺大，虽然直系子弟不多，但终究花了大价钱买了个好地方，又打通相邻的几个府邸，拼拼凑凑修修整整，如今倒是把这西北临山的一带尽数纳为自家的院邸。
其中有座极高挺直的山，没有直插入邈邈白云，但大概正能瞧见来往飞鸟后背模样，故而早有苍云城的先人称之为“飞鸟峰”，而从半山腰流落不算非常激涌的瀑布上方也因常有苍鹰悬崖筑巢，这瀑流便得了个“鹰鸣涧”三字。
在这鹰鸣涧飞流直下，深潭水沉的地方，有竹林丛生，绵延不尽，其中回环蜿蜒，汇入洛水的这小河两岸，各自隐有一高低楼阁，其中右侧的云阁，名之“青鸾”，而左侧之楼，现虞白居住的地方，已被虞白改名为“潇湘”。
这竹林潭水向南往下，到了近处，水石平缓地势低洼的地方，被人工挖出了一条湖泊，在虞家老爷子举族在此正式定居的时候，将这大湖周围一地园林，名之“青园”。每到春夏，百花争艳，绿草欣新，着实为一盛景。而于这青园之中，则有一处不甚出奇的地方，名为“旧园”，乃是虞家修筑人工大湖与青园之初，那最开始的园林，青园也是在这基础之上建成的。
随着虞白脚步渐快，不稍片刻便走近虞府南街正门，有两尊巨大威武等人高的石狮子蹲坐，慵懒困顿之中又觉气势凌人。髦毛利爪，外观大气，雕琢却甚为古朴。自家老爷子常说这东西能够驱凶镇邪，庇佑平安，稳定家宅风水气运，但虞白从来不清楚何谓凶邪戾鬼何谓金龙气运。他倒是总觉得这两尊石狮子懒得要死，盯来盯去，也无半点灵性，反倒是和家宅里普通的装饰品差不了多少，偶尔还好奇这石狮子嘴里圆滚滚的石球能不能取出来玩耍，但终究忍住去试试的念头，毕竟读书读得多了，也有好处，那就是规矩多了，人也傻里傻气的。人讲傻人有傻福，只是不知这越发复杂的红尘，能容得下他几分痴愚。
正待他走上台阶，迎着红木铁门，准备扣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时候，一道轻微飘摇的呼喊声从背后隐隐传来，他扭回头，余光便已瞧见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正撑着绘竹油纸伞款步而来。虽然夜色很黑，雨声朦朦，但虞白还是认出了那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听出了那声不曾或忘的昵称：阿白，心中思绪不由一颤，更是好奇里带着几分不安。
柳隐撑着油纸伞，快步走上前来，微作喘息，便将油纸伞上水珠抖落，收拢。
借着头顶的摇曳火光，虞白瞧见这清清秀秀少女一袭青色小袖连衣褶裙，发梢与眉间沾染不少细细水滴，因路程颇远而热得发红脸庞上粘着几缕鬓发。虞白想要伸手凑近她脸庞，最后还是以君子之念按耐下心中想法。
虞白神色颇显好奇，脱口而出便道：
“如是，你怎么来了？”
柳隐微微低下额眉，被刘海遮住的双眸瞧不清她的心绪，脸色倒是有些伤感和不开心，稍作呼吸，而后抬头看着虞白强颜欢笑道：
“怎么，我来看你，你不欢迎麽？若是这样，那我可就走了喔。”
“不是，不是，我没有不欢迎你。”虞白连忙摆手，轻声道，“外面这么大雨，我只是担心你被雨淋湿生病了。”
柳隐板着脸，侧着脸颊，没好气道：
“你这是在瞧不起我喽？！虽然剑术修为上我确实比不得你厉害，连我爹爹都称赞你剑上天分，但论及真元纯厚，你可差我不止一筹！”
“没，我没瞧不起你！”虞白连忙解释，神情颇有些紧张，而后看着柳隐一汪翦水秋瞳，认真说道，“你我修行的皆是儒家典籍，养己身正气，虽然修行进度慢些，但纯厚中庸，最适合修身养性，打牢根基。但我终究与你走的路线不同，自我根基牢固，转修我爹爹传下的练气法门后，不知怎的，我修行速度越来越慢，身体却越来越强，真元越积浓厚，直到前段日子，方才堪堪通了全身经络，虽然还在孕养经脉，连胸中五气都没有炼出，但比你来说，等我和你同般境界，应该还有胜出才是。”
“你这是真心话？！”
柳隐瞥着眼睛看着虞白，嘟着牙花，隐隐中有懊恼流动。
虞白不解地挠了挠湿漉漉的脑袋，认真点头说道：
“嗯。是真话。”
又在柳隐板起脸有些生气的时候，虞白添了一句，
“我不会骗你的。”
听得虞白这般说，柳隐忽地一怔，转而又是一笑，仿佛之前所有的不开心都是虚假的雾气一般，低低暗骂一句：
“笨蛋！”
“如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没说什么。嗯。。。我只是想问你怎么把衣服弄得这么湿，不冷吗？”
“冷。”
看着虞白仍旧有些疑惑的白痴表情，柳隐登时冷哼一声，推着他后背临近红木铁门，利落说道：
“怎的，来者是客，不懂穿戴干净整齐，请我进去坐坐吗？！”
虞白颇有些无奈地扣响青铜狮子门首，不稍片刻，便有一头发灰白却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探出头来，虞白笑着问好：
“福伯。”
这平平无奇的和善老人，据说是跟着虞白爷爷一起迁徙过来的老人之一，一直就职虞府的大管家，虽然虞白不知道他已经为虞家工作多少年，但他确实是这个家里举足轻重的老辈人物，便是虞白这样的直系字辈平常遇见了他，也要对其以礼相待，半分也容不得放肆。
只见他看着虞白，温和笑着说道：
“我讲时间已经够晚了，开门一看，果然是阿白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这稀稀疏疏的胡子，大概又要被小小那丫头拔光了，唔。。。还有这位。。。如是姑娘！”
只见矮小老人一拍自己脑门，颇是笑恼自己不认人的说道，
“抱歉，抱歉，小老儿真是老糊涂了，居然不认识如是姑娘来。快，请进，请进，我给你们备茶。”
“不用麻烦了，福伯伯，我只是过来看看阿白，过会便走。”
柳隐跟在虞白身后跨进虞府大门，那小老头子偷偷摸摸将虞白拉到一旁，唤一旁等候的冬雪去潇湘竹居取虞白衣服来，又小心叮嘱虞白换件衣服后，要好好招待柳隐柳姑娘，莫要使她感觉不耐，最好到旧园里玩耍，而他去置备一些茶水吃食，等再晚些，再让虞白父母掌掌眼，看看合不合适婚嫁生子，直把虞白说得满脸羞红，直说不是这种关系。小老儿不信他，又告诉虞白虞小小正在潇湘竹楼闹脾气，大概是又在晚晴姑娘住处置了气，没地方撒，若是被她瞧见虞白和柳隐姑娘在府内游玩，不理她，只怕又是一顿鸡飞狗跳。然后这小老儿又絮絮叨叨的说，都怪虞白把小小给宠坏了，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还老爱揪自己胡子。对此虞白只好安静听着，心中直叹道：“宠坏她的不正是你嘛。”但看这老人啰嗦模样，虞白终究没有说出口，把他推到一边，连忙招呼柳隐穿过青石修筑的广场，便接近了雕栏画栋，碧瓦朱甍的“勿忘殿”，檀香凤檐飞，青瓦蟠龙柱，在青罗玉带之下，这栋建筑更显得巍峨。
此时殿中正有一人，身着青纹白袍，脚穿黑色长靴，飘散长发以竹簪束起，而鬓角已是泛白，须髯飘动，面色严肃，正是虞白大伯虞忆夏，人已中年，却比实际年龄更显得苍老，名字也是后来自己改的，只因其妻子夏秋语早逝，常常思念致使未老两鬓已白。有一子一女，名虞秋竹与虞语鸢。此时，他正在指派虞秋竹和虞语鸢将老爷子半月功夫方才画成祭祖图挂得再高些。
其中这祭祖图所画之景色，正是家族众人随虞无缺踏青祭祖之图画，不管是直系子弟，还是分家小辈，每一人皆是在其中，看山踏水，惟妙惟肖，或喜或愁，嬉谈笑骂，各自传神。
见此，虞白倒也未曾进去，只是领着柳隐姑娘于殿门外转向左侧的“青园”。经过长折蜿蜒却爬满藤萝的走廊，虞白和柳隐姑娘便入得这园中，领着她在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园林之中闲逛。
此时虽然天色甚是漆黑，但廊道两边与园中亭阁都挂着不少火红灯笼，在这雨幕黑色里，仿佛一盏盏缥缈摇曳的幻海奇景，虽没有白昼绚丽，寒冬飞雪，却独有虚缈的意境美感，
云摇邈邈兮夜雨寒，斜倚榈庭兮烛光下。
方可阐述一番这等夜色。
不过这个时候，还是躺在浴桶里，品茶吃食，懒懒散散，有人伺候，作他大爷，这才最妙。
到了后来，虞白换上福伯送来的干燥熏香长袍衣衫，随意用青带绾着长发，又拿了些糕点填肚皮，便领着柳隐在园子里边走边聊，所谈的，莫不是过去的点点滴滴，不是二人砍竹挖渠，做那流水惊鹿，便是课上虞璟虞瑜兄弟二人以往的诸多囧事，又或者二人身边发生的许多记忆深刻的诸般趣事。说到最后，又开始谈到虞白与玉无邪两人祸害他人却不曾被发现的秘事，比如说偷偷篡改某人的情书，或者暗地里乱点鸳鸯谱，坏事，错事，好笑事，越是深谈，虞白心中的不安便越是深了几分。
待到虞白领着柳隐姑娘把这园林亭阁楼树转完，在大湖岸边，经三人宽的“九曲连桥”走入中心的“湖心亭”。在这桥上，柳隐仔细瞧着这桥上的环狮，或俯身酣睡，或爪梳鬃毛，或嬉戏打闹，或挺腹展肢，每一只狮子姿态，动作各不相同，但每一双眼睛却同样有神，有着不同一般的传神感，虞白与她说，这是城中陶冶大家十年前的作品，直引得少女惊叹，又伸手摸摸细细感受了一番。
在这大湖的中央，有着浮于水面的“湖心亭”，柱子上雕刻着一只环绕的金龙，似乎在仰天怒吼，又似抒发着对人世间不公的愤怒。虞白与柳隐凭栏环视周围，在圈圈涟漪里，捻碎糕点投下水边，只见烛光下鱼儿相争抢食，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在水波跌宕远方那刻，莫名而有忧虑的虞白，转过身看着趴在栏杆上静静瞧着水花的柳隐，终于叹声道：
“如是，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吗？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我。。。”
“阿白。。。我要走了。”
闻言，虞白陡然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柳隐平静的侧脸，第一次觉得她是这般遥远，远到自己不知她将会飘向何处，半晌方才将目光收回，遥遥看着眼前这令人恐惧的黑色夜影，脸色一时有些发白，缓缓开口说道：
“是要离开这里吗。”
“嗯。”
“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
虞白抿紧嘴唇，双手紧紧捏着栏杆，直到指尖泛白，
“这样啊，我知道了。”
听着虞白颇有些震颤的声音，柳隐神色一暗，轻声道：
“阿白。”
待她扭过脑袋看向虞白时，却忽地发现，他也正瞧过来的目光中毫无半点失落，只有平静，而在那竭力抑止的平静里，却有着柳隐不曾见过的色彩，那是铁一般的炽热颜色。只见虞白将手中已然尽数被捏碎的糕点，全部撒入水中，在鱼儿争相抢夺的水花声中，只听他灿烂笑道：
“如是，不管你去哪里，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而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那是天府还是魔狱，仙境亦或阎罗，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会来！”
似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把自己心中的话说出来后，虞白便突然觉得喉咙发干发涩，脸色涨红的仿佛猴子的屁股，直觉得眼前呼吸的空气仿佛有千万斤般重，半点也呼吸不得。眼神开始飘忽，却极力不让自己错开柳隐的视线。
正在虞白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跳出来的时候，只听柳隐扑哧一笑，看着虞白眼睛开心笑着道：
“好呀，那我便在苍渺宗暮筱峰等你，到时候我可算你师姐喔！”
看着柳隐开朗的笑声，虞白神色呆呆，在那蓦然里，他心中下定了一生的决定。他笑着，开心的笑着，在这黑色雨幕的烛火下，他看着远方，在那重重的黑色群山中，瞧见了自己未来的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