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骑大白来的时候,虞小小急得好似火烧屁股,那么,回去的路上,便没了这份急切,好似心下关心之事已然完美解决。或者说在她心中,对她一直很好的福爷爷许下了诺言,便意味着一定会实现,自己只需静等好消息传来便好。
慢骑白犬灯火摇,雨打花伞人悠悠。
自是轻松写意得很,又飘然乎似乘白云以游,身心畅快。
面带出自内心的笑容,虞小小只觉得这春寒冷雨越渐可爱起来,漆黑夜里孤身一人也不再似曾经那般让人感觉害怕。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否伤人,又伤人多重。
她的世界从来简单,她的笑容也从来纯粹,可也正是这份不懂,这份不知事最是如刀锋,最是刺痛人心。
沉默的白犬在长折蜿蜒更爬满许多青翠藤萝的走廊上漫步,灯火笼罩,照亮她小小的侧脸,更照亮她似黑珍珠般没有杂质的双眼,折射出的光芒啊,是那般似月儿皎洁,又是那般冻人心魂。
在冷风吹动烛火,越过楼阁水间吹来的时候,漆黑的树影在斜雨下如魔乱舞,散乱发丝亦是在朦胧的昏黄光下似舞飘曳。
虞小小紧了紧衣襟,随手往上拨了拨脑袋上的柳叶编环。毕竟这东西本来并非为了她而编织,自然这大小也就并不如她心意,但她依旧兴致勃勃戴着它。一者自然是喜欢这编织漂亮的柳叶环,另一者是因为这是属于她的战利品,自然不会在还没玩够的时候,将它丢弃。
话说回头,紧随着虞小小跨进茫茫雨幕中的冬雪,心底焦急。尤其在速度不及骑白犬的虞小小,以至于最后跟丢了她,便更急得焦躁心忧,茫然无措。毕竟照看虞小小从来是她责任。
在循着虞小小踪迹过了潇湘竹林石子小径后,冬雪猜测她可能在虞府南正门处等待虞白的归来,便决定先过去看看再说。但她并未选择从醉落烟雨桥过登仙楼与青园交界,沿虞府轴线走向南正门,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往南下,经由醉云阁后,穿青园青石径,过湖心亭九曲桥,沿游廊而至虞府南门。
脚下速度渐快,最后在冷风寒雨之中小跑起来,只是在这漆黑环境里,不论稳定平衡还是六觉感知都不似白昼那般敏锐。
在冬雪经过青园极为曲折复杂的小石路径那时,被凸出的石子绊倒,划破了膝盖与手掌,青铜制轮廓骨、外罩透明琉璃的油灯摔倒在地上,焰火熄灭,火油倾倒,而那同样在洛水东桥青娘纸花作坊定制的上好油纸伞,也脱手而出,被风雨吹斜,滚向一旁的桃花林中。
冬雪抿着嘴唇,痛得有些脸色发白,被这寒风与冷雨吹淋,震颤中便更觉得有几分委屈,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神色坚定,倔强得决定寻回自己的油纸伞后,一定要找到虞小小,完成属于自己的责任。之后生不生气理不理她,之后分说。
可还未待她走向潮湿的泥土里,便听风雨中隐约传来一阵脚踩淤泥溅开泥水的脚步声,渐而便瞧见桃花林中,一道修长的黑影持着一把黑色雨伞,在不知是落雨还是落花的纷纷扬扬中,向冬雪缓步走来。
待到近处,接过他手中自己刚才被风吹入桃花林间的油纸伞,冬雪方才借着他所提着灯笼的暗淡光芒瞧清他样貌。
他是个眉清目秀却脸色异常苍白的年轻男子,着白衣长衫,腰悬看起来像是年代不详老物件的青绿葫芦,眉心有一殷红的朱砂点,并不呈圆润形状,而是上下两端纤细似线,奇异而美,为他这不俗容颜更添几分魅力。
“你是。。。”
冬雪按耐下越发跳动快速的内心,脸色微微红地问道,
“也是府里的人吗。可我。。。好像没见过你。”
只见那男子微微摇头,对着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冬雪温柔笑道:
“我只是随我师傅暂居府内的客人。并没来多久。所以,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只想与他说话,并不真想知道他为何在这里的少女冬雪,傻傻地问着有些审问感觉的问题,但忽又觉得这样太过突兀,只得忙解释道,
“我。。。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不说也没事的。”
男子扶住明显有些身体不稳的冬雪,脸色不曾变化,只是和煦笑着,又透着几分关切:
“姑娘,我先扶你去亭下,等我为你清理好伤口,再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脸色羞赧不敢抬头的冬雪轻声嗯了声,便由着这男子扶着走进亭里,面朝湖水坐下石凳,在她轻轻提起沾染泥水的长裙那时,男子从怀里取出一瓶不知是何物的膏药,覆盖在破皮的伤口处,又撕下自己衣袖为她包扎。
静静看着男子认真处理伤口,冬雪不禁有些失神,在男子完成后,抬头看向她那刻,冬雪方才如失措的麋鹿,连忙挪开眼神。
“我是名游医,虽然我随我师傅学习还没多久,但一些小伤小病,我还是处理的很好。就说这桃花膏。”
年轻男子轻轻摇了摇手中玉瓶,颇有些傲气着说道,
“这膏药便是取新开的桃花瓣碾碎后,加入些金疮药成分和春雪之水按比例制成,虽然药效没有多大提升,但对皮肤刺激更小,易愈合,不易化脓感染。虽然我师傅总说我不务正业,但他终究还是小瞧了我!”
火烛灯笼的暗淡光芒,在他神采飞扬的脸庞之上拖曳着斑驳的残影,照亮他俊秀清雅的侧脸,平添了几分莫名气质,冬雪一时之间看得有些痴了,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眼睛。
她见过许多与他一般有着非同一般气质的男子,但终究觉得地位天差地别,她只是萤火之光,农家之女,又岂敢与日月争辉?自惭形秽又妄自菲薄的小姑娘虽然长得很清秀,但终究从来不曾妄想过,自己能成为那飞上枝头的雀儿。她是那般小心,小心翼翼而拘谨地活着。渴望遥远的青空,最终只是在漆黑的夜里做着不曾说出口的梦。
冷静过后,想到此处,明亮似灯火般熠熠生辉的双眸逐渐暗淡,干净的笑容也逐渐敛去,缓缓移开目光,冬雪欠身离座,撑起纸花油伞,轻声礼貌却又些许疏远地道:
“刚才。。。多谢公子了。”
压下心中陡然涌出的悲伤,并非为眼前这男子,而是为生乃凡尘的无奈,吐尽浊气,冬雪压低脑袋,继续说道:
“我还要寻我家小姐,不能再耽搁了。所以。。。所以。。。”
只见那男子轻笑一声,道了声:无妨过后,便将石桌上跳动火光的灯笼塞到冬雪怀里,轻轻按着她脑袋,揉了揉,乱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笑着道:
“我正好也该回去和我师傅交差,这灯笼且送你了。记得小心些,别再摔倒了,那时可没我给你包扎伤口。”
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如何能抵御这秀雅男子的温柔攻势?即便他也许只是无意,但对见识尚浅的冬雪姑娘来说,已然是了不得的状况,裹着厚厚一层糖衣的炮弹,果真甜得很了。
若是换成读书读傻了的虞白,木到不行,恪守男女之礼仪,别说温柔了,若是没个共同话题与兴趣,保证也是个话题终结者。
此刻,她心乱如麻,小鹿儿砰砰乱撞,脸色红得好似冒了蒸汽。眼神飘忽,脚步轻浮,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知说了什么又或者没说什么,也不知怎的走进夜色雨幕中,脚步缓缓。
蓦地鼓起勇气的少女冬雪,转过身,瞧着亭下修长且一直看着自己的身影,大声道: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伊冬雪。”
只听那男子轻笑一声,神态肆意自然,道:
“伊姑娘,天色已经挺晚了。明天。明天我再告诉你。”
极是高兴的伊冬雪,轻轻点头,而后轻快地迈进黑色里,直至再也瞧不见那年轻男子为止,小冬雪心中暗暗决定,明天一定去找他,因为他已经邀请自己去见他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约。又想着明天穿什么漂亮衣服,梳什么样的发髻造型,心思全然不在寻找虞小小身上的冬雪,不经意间,已然在两侧游廊,与她相错而过。
晃悠悠仿佛老夫子的虞小小骑在白犬大白背上,逐渐来至青园东北边侧的游廊末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咧嘴开心笑着,于是在通明游廊灯火下露出缺了门牙的好笑光景,在有侍女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这点,连忙伸手捂住嘴巴,又颇有些懊恼地瞧着拎着食盒,却没发出声音走过的侍女春雨,
小声嘀咕道:
“吓死小晚晴她姐了!”
忽地她小鼻子抽了抽,闻到一缕飘之不散的香味,绝对是肉食的浓汤香味,不由分说勾起了小家伙的馋虫,只见她咽下口水,摸着圆滚滚小肚皮,感觉着腹内空空,于是她决定了要去虎口夺食!
“忍耐一下,我可怜的小肚子。先别叫,妈妈等下就让你吃的饱饱的。”
“驾!大白,快追上她!”
一拍白犬屁股,极通人性的大白便立即明了虞小小的意思,迈开长长的狗腿儿,撒欢狂奔,速度极快,一溜烟便停在了拎着食盒的春雨面前,却也控制得很好,极是平稳,半点也没让小家伙有跌下来的迹象,显然平时训练有素。
侍女春雨面色讶异,不解地瞧着挡路的虞小小,道:
“小小姐,你拦着我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麽。”
只见小家伙完全不顾春雨所问问题,只顾按自己心意走,脑袋向一边一侧,眼睛斜斜向上瞧着春雨有些坚毅的面庞,抱胸道:
“哼!你明知故问!”
侍女春雨不由暗自叹气,耷拉着耳朵,显得有些无奈,而后又听小家伙道:
“我且问你,这食盒里装的什么?”
闻弦歌而知雅意,心思敏捷的春雨自认对小家伙已然很是熟稔了,虽然小滑头很是聪明可爱,却也爱胡闹,春雨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好笑道:
“小小姐,要不要随我一起去青鸾阁?”
“不。。。”
“有很多好吃的哦?”
不等虞小小拒绝,春雨嘴角微勾,轻声笑着说道,但所说的话语,却像是恶魔的低语,缠着不尽的诱惑,勾动着小家伙小小的心弦。
“有猪大腿骨头汤儿,蒸羊腿儿,有烧花鸭,白斩野鸡,卤鹅蛋,暴炒红虾以及水煮黑鱼片。还有清炒莴笋,糖焖莲子,酿山药,炝冬笋。。。”
一番菜名报出,直馋得小家伙流口水,咕隆咕隆咽了下去,又不着痕迹抹干净嘴角,轻哼一声,满意着道:
“既然春雨你都诚心诚意请我去吃大餐了,我要是再不同意,就太不给面子了。”
春雨只是掩嘴轻笑,也不回答,领着小家伙沿着流水边缘的石子小径,经过烟雨桥和溪亭,沿墨竹小道走进了清幽却也飘散竹香的青鸾阁。
相比同在瀑流潭水另一侧的潇湘竹居,青鸾阁更显得宁静及温婉,有些小家碧玉的观感,也没那么恢宏大气,几间粉白砖瓦房,几处闲花拥修竹,看似平凡,却实为不凡,不论布置还是格局,都紧紧贴合山水自然之气,有着独一无二的韵味,是一处极妙所在。唯有可惜此处主人不曾精心打理,只是任由周围花草翠竹野蛮生长,失了精巧,却胜在一自然而然上。
路途中,虞小小终究没忍住从食盒里取出小一号豚骨,吃肉又吸骨髓,直吃的满手满身皆是油腻,也直馋得她屁股下的白犬扭扭捏捏,几步一抬头瞧她。
好不容易等接近青鸾阁的前门,小家伙方一进去,小鼻子便嗅到了浓浓的香味,登时大眼睛一睁,将手中骨棒随手一丢地板上,便急急催促屁股下的白犬寻味过去。
但奈何,这白犬目光紧随着那抛物线落下的骨头逐渐远去,顾不得虞小小的指令,几步便窜了过去,差点便将它背上的小家伙掀翻了身子。
虞小小好不容易坐稳身子,一脸懊恼,一拍它低头啃骨头的大脑袋,道:
“没出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给炖喽!”
可惜虞小小没唬住这极具灵性的白犬,也不理她,只把满是倒钩獠牙的口牙啃在骨头上。直气得小家伙翻身跳下了红木地板,拽着它脖子,试图让它听话。
但白犬依旧理也不理,只顾嘴下这美食,接着便听咔咔几声,顿见大白将这小腿骨嚼碎,咽下了肚子,而后方才又讨好的对虞小小摇着尾巴,用粗糙又极灵活的舌头舔她脸颊。
显然是它也知晓要讨好主人了。
犯了错误,就得认,是与不是。
但美食当前,还是等我先吃完再说。
被舔得满脸口水的虞小小,终是消了气,又咯咯轻快笑了起来,连忙拽着白犬的毛发,迈着小短腿儿,向着膳堂便奔了过去,而后便瞧见了眼睛放光的一幕,四方桌上,居然摆满了蔬菜果实,炒肉浓汤,而当中正有一道身量修长的身影正坐在桌子上大口吃肉大口喝汤,显然她有着很好的胃口。
怎么说呢。
那道身影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挺漂亮很英气的女子,穿着窄襟长裤,如刀锋剑脊的眉毛,似山岳挺拔的鼻梁,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更不同往日所见的那些面貌柔和的大家闺秀,她的相貌有种难以难说的锋锐感,过于英姿勃发,甚至很大程度上让人忘却了她的精彩相貌。
只是此刻她这般豪放的吃相,甚至比男子还添了几分豪迈大气,却又不同于男子那般肆意无规矩,除却食物被快速消灭,她吃得很有赏心悦目的美感。
不过对小家伙虞小小来说,管她吃饭漂亮不漂亮,管天塌不塌的下来,先填饱我的小肚皮再说。
“好哇!姑姑你偷吃居然不告诉我!”
于是便在那女子清冽锋锐觑来的目光下,喜滋滋又好似别无旁人一般爬上了椅子上,也不坐下,站着,乐得合不拢嘴,一点也不发慌,嘴巴里胡吃海塞,极是大气,更是豪迈,左手握着鸡大腿,右手抓着卤鸭蛋,脚下还仰着毛绒绒狗脑袋,很是有着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英雄气概,就差爬上了桌子了。
那女子名叫虞兮颜,是虞无缺的幺女,也是虞牧之的小妹,虞小小的姑姑。
轻轻按了按脑袋,对这没大没小的小丫头,虞兮颜宠爱更多,也就随她任她了。从腰间拔出泛着冷光的匕首,将盘里的羊羔小腿分了一半给她。
小丫头连忙将手里还未吃完的扔到地上,欢天喜地地接过,抱着啃了。
用罢晚饭,酒足饭饱,小丫头狠狠打了个饱嗝,软趴趴瘫在椅子上,油油腻腻的小手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与自己姑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自己今天受到的委屈,以及顾晚晴多么多么可恶。
“小小,你又欺负小晚晴了。”
瞧着虞兮颜凝视过来的死亡审视目光,虞小小蓦地觉得有些局促,但她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只是有点心虚而已。
于是连忙将脑袋拨得好似拨浪鼓,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认真道:
“冇啊!偶点可能虾细个晚晴吖嘛。明明系佢虾偶啊!系佢食碗面反碗底,唔关偶事!”
(没啊!偶怎么可能欺负小晚晴嘛。明明是她欺负偶啊!是她食碗面反碗底,不关偶事啊!)
完全没听懂的虞兮颜脸色一臭,伸出食指捣她似不倒翁一般的脑袋,作恶狠狠样子道:
“说人话,用方言说剧本台词,偶听不懂啊!”
只见小家伙用油腻腻的手抱住虞兮颜胳膊,嘻皮笑脸,插科打诨道:
“我是在称赞姑姑长的好漂亮啦,以后便宜哪个混小子,没说什么坏话的!”
虞兮颜斜眼看她,明显不信她。
虞小小瞧她模样,知道自己姑姑意思,好半天,只得服输点头应道:
“知道啦,知道啦,我以后不欺负小晚晴就是了。”
听到小家伙的保证,虞兮颜方才收回目光,却也瞧见自己沾满油腻的衣袖,脸色又臭了些:
“还不松开!”
“好。好。”
笑嘻嘻笑着的虞小小每当犯错,总会撒娇打诨,她又是个聪明的,凡是个怜惜宠爱她的,不由便心软了些。这一招百试百灵,不管府内的老人还是老头子,纵使常常板着脸教训她的她老爹虞牧之,每当她用出此招,诸人便会不知不觉间便一溃千里,也变得笑嘻嘻起来。
收回脸色的虞兮颜又吃了些食物,兴许是因为最近修行太快,身体能量被汲取过重,不得不多吃了吃食补充能量。
待她吃饱了点,抬头看虞小小的时候,方才发现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而饭桌上除了被虞小小糟蹋的部分食物,大部分都进了虞兮颜的肚子,很难相信,这般瘦弱的女子,居然能吃下如此之多的食物。
抹干净嘴巴,虞兮颜轻轻抱起有些邋里邋遢的小家伙,不禁有些好笑的摇头。
而迷迷糊糊之中的虞小小,则感觉自己好似被脱了衣服,又清理了一番身子,被抱上了里间的檀木雕花床铺,闻着淡雅的清香,小家伙缓缓又沉沉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