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在轩庭楼与登仙楼相近地方的虞府厨房,朴实无华,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精巧玲珑,厨具也精美齐全。便是见惯了的新来没多久的厨娘,也觉得世俗世家豪阀大姓家的,与之相比,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另有特色,别具风格而已。
而这名唤石烟儿的,容颜俏丽、身姿妖娆多情,缠绕知性温柔韵味的女子,仔细算起来,从她来这虞府厨房工作,大致约莫有两三月时间,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虽然,她大菜糕点不甚精通,但刀工摆盘倒是极为精妙。
可厨房里的老人,除了那些个眼睛几乎快要挂在这女子胸口屁股上的男人们,不少皆是不太喜欢她的。只因她不论气质还是动作,都太不似个伺候人的下人,反而像是体会凡尘模样的上等人。即便她并未流露出那般如若云月的傲气和傲然,但她身上与厨房格格不入的味道,让她在这厨房里也是那般格格不入。
不过她从未在意,甚至未曾放在过心上。一直安安静静,似是柔柔弱弱,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但今日里,她大概与往常并不一样,即使从面容上瞧不出春风得意的感觉,但她心底确实很高兴,隐隐中夹杂着一份极力抑止的嗜血和迫不及待。以至于虞易初,那只恶心人的苍蝇站在灶台边缘可使劲得瞧她,也觉得不是哪般碍眼磕碜人了,只要他不得寸进尺,便是让他瞧会儿也无妨。
可怜打扮正派好一副公子哥模样的虞易初,装得那般辛苦,哪成想还没有所进展,这偷腥的小心思倒是被石烟儿看破了去,甚至连厨房里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厨娘们,乃至进来取菜的春雨姑娘,心里也都跟明镜似的,敞敞亮亮清清楚楚。只是不好干预而已。
暂且不说那些下人丫鬟们心思如何复杂不同,但说这头戴高冠,腰悬佩玉,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虞易初。他还在纠结该如何上前搭讪,是开门见山,似审问般问她出生来处,为何而来,同时借机吃她豆腐。还是做偶然凑近,先打好关系,给她留个正人君子的好印象,再旁敲侧击,徐徐图之。一者胜在吃干净抹嘴就能跑,还能死不认账,另者胜在细水长流,人生圆满。
始终犹豫不决,虞易初只是将目光在小食与大菜间来回扫视,似是正在斟酌晚餐要吃些什么,可眼角余光却在女子身上不断流连,仿佛遇见了什么世间美味。
一派猪哥模样,显露无疑。
但其实虞易初这刻也只是过过眼瘾,期望能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心里再没底线地幻想一下色系无度左拥右抱的生活罢了。毕竟选择第一条路,没节操下去这手,家里的母老虎可不会只吃干饭,觉得这是审问的必要之处,更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保不齐等下就得和陪伴多年的左右小五,从此含泪告别了。
终究他还是有色心没色胆。
况且,人家女方还没说愿不愿意。他虞易初也是要面子的。
毕竟人生最大错觉:那女孩好像也喜欢我欸!
当然啦,只是心里想一想,谁也没能耐说个不准二字,纵使是神仙佛陀地府阎罗,也管不着这个。便是条条框框规矩最多最烦的读书人,那位圣贤至圣,也不过说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已,从未说过非礼勿思。再说了,你想一想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你想没想什么,是与不是?
但他虞易初,人家女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附近,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有问题。只是他还在纠结着该如何选择,太过入神,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气氛变化。
更何况,不说他目光如此灼裂刺人,只说那感知远远高于山下凡人的女子,虞易初虽没正面瞧她,但在六觉灵识从来不差的石烟儿看来,也与赤裸裸火辣辣瞧来,并无区别了。
将切好的肉丝下了热油,滋起一阵油烟,待到肉色将熟,又将切好的蔬菜青椒倒下,混着辣酱白盐翻炒。不出片刻便是一道青椒白菜肉丝盛盘。没多大技巧性,但在石烟儿做来,便有了出奇的美感。
也许从来美人如画,方使这世间平凡之物不再平凡。
可对虞易初而言,却从她翻炒的手法动作中,感觉出一抹极细极淡与周围环境极不和谐之处。虽然只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微,一掠即过,却依旧被虞易初察觉,且记入心间,并无法不去在意。一如忘记刚才所思所想,却拼命想要记起那刻的念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来,自己刚才想了什么的,那种由心底蔓延而出的焦躁。
最是惹人生厌,也最是磨人。
这和那刻忘记的念头重不重要、是否是关键,从来无关,只是对失去原本拥有之物而感到由衷的恐惧而已。
不再故作遮掩,虞易初微皱眉头,目光灼灼看着石烟儿将出锅的菜肴用食盒装好,交付与一旁的婢女,也不看那匆匆离去的女孩经过时,曾对自己施礼,只是看着面相越显温柔温和,有着水润如烟雨朦胧,会说话能电人眼眸的石烟儿。虞易初一时看得入神入迷,只当刚才所谓的不和谐只是错觉,不再入心深思,反而一脸痴相盯着石烟儿脸庞,由心底激发了属于男人的邪恶欲望。
家里家外什么的,后果结局什么的,统统被这失了智的虞易初丢到脑外。
疾步上前,虞易初紧紧抓向石烟儿柔若无骨的小手,却被她似是羞怯,又似几分恼火地轻轻后退避开,而纤白手指则在不经意间擦过虞易初手沿。这份端庄与细微的偶然触碰,好似梦与现实的交会,又如天际将暗未暗的最后一丝光芒,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感触,直使得虞易初为之沦陷。
跳动的烛火映照着她侧脸,洁白胜雪的脸颊羞红,晕开如同红云的色泽,石烟儿微微低首垂目,蹙着纤长如黛的细眉,神色嗔怒,微抬烟雨般的眼睛,游曳着似梦如幻的光芒,却更添几分温婉娇柔,透着阵阵孱弱无助与极力压下的恐惧。
很难想象一个女子的眼神之中,能够透出如此之多,如此之复杂的情感。可也正是这样的眼神,才是这世间最妙所在,才能如此令人着迷痴狂。
虞易初不由心中更甚紧张,动作更加轻缓,生怕自己刚才唐突吓坏了石烟儿,连忙酸里酸气学儒士道:
“这位姑娘,抱歉,我并没有想要吓到你。”
想要近前,却又连忙驻足,只是道:
“你没事吧。”
却听那女子气鼓着脸颊,轻声道:
“你先走开。”
声音婉转,极是好听,仿佛盛夏竹林间的流水,和着竹叶纷飞声,通透而自然,知性而柔和,却也迥异于凡人女子平常的发声。
闻着鼻翼间隐隐传来的特殊香气,虞易初察觉自己兴许凑得太近,连忙后退半步。虽然还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但石烟儿显然微微松了一口气,神色渐将恢复平静,一直护在胸口的双手也稍稍放下。既未痕迹太重,也非轻不留痕,只是起承转合,动作与情绪变换,恰到好处。
厨房此间状况,不少人暗自看在眼里,个中情形也都清楚,其中更有一丫头,名唤朵儿,脸色在犹豫之中透着几分踌躇,最后眼神一定,透着冰冷与坚定的韵调,那是做下决定并决定执行的人,才拥有的声音。
在那朵儿姑娘疾步离去的时候,虞易初也从最开始时的失脑失魂状态回神,察觉到厨房里气氛有些不对,便对那女子说自己对她来历存疑,需要好好审问一番,又说这里空气如何沉闷,油烟味如何太重,让她随自己出来透透风。
那女子赖不过他厚脸皮加主人家做派,只得与他走在轱辘井旁游廊边缘,在亭子下坐会。
虞易初问她从哪里来,石烟儿与他说自己本是绝情海边的渔家女孩,因羡慕大城市的人生,不想一辈子窝囊在那个又穷又苦的乡下地方,便背着行囊一个人来此讨生活。
虞易初又问她怎的进了虞府,又做了这又苦又累的厨娘工作。石烟儿说她千里跋涉来城中后,举目无亲,身上钱财所剩又不多,只得暂且租住在西南下城老房区,腐朽枯木,空间逼仄,老鼠与蟑螂夜夜妖唱,每日靠为人浆洗为生,又有恶邻痴肥懒汉想要逼她为妻。
某一日,不小心被偷走工钱的石烟儿,在西桥飞虹渡,坐着台阶,趴在石栏,呆呆望着流水与往来船只画舫,只觉得这所谓的大城市里,并无自己容身之地。孤寂落寞时,却也遇见了虞府内的林二管家,他颇为同情石烟儿遭遇,便雇佣她来府内工作。
但她生于乡野粗鄙之处,并不会歌舞,也不懂什么礼仪忌讳,更大字不识,拿的出手的也只有几道常做的家常菜。若是就这样将已经是大姑娘的她,丢给虞府某个小姐夫人做侍女,总归是不好。于是便暂且安排她在这厨房先工作些许时日,待日后学得些礼仪规矩,哪个姑娘身边有了空缺,方才好安排她过去照顾。
虞易初面露怜惜,听着女子将自己经历娓娓道来,不由想要给她一个宽大肩膀来依靠,可手还未搭上她消瘦肩膀,便见那女孩似是拘谨又似触电地从依栏处骤地站起,稍稍往前数步,转身,对虞易初微微施礼,说自己有幸能在虞府厨房工作已是三生之幸,绝不敢妄图贪图更多。
可那虞易初,既然决定偷腥,占点便宜,只觉得自己再这么退退缩缩也忒不男人了,这时候就该霸道一点,用金钱、物质和地位包裹的糖衣炮弹冲破最后的阻挠,连忙上前,将那女子逼到石亭一角,在她一手捏紧衣襟,另一手按着手腕,神色又羞又怒又恼那刻,虞易初则一手撑着石柱,一手轻轻抬起她光洁下巴,目光对视,看着微微有些浑身僵硬的石烟儿,虞易初颇为得意道:
“知道爷是谁么?虞易初,虞府易大爷!”
“从了爷,你以后就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想不想以后穿金戴银抹胭脂,人人喊你夫人?想不想以后住大房子,有人伺候你,给你端洗脚水?只要你从了爷,别说金山银山,就是你要天上的星辰,爷也给你摘下来。”
“那你明媒正娶,同甘共苦,漂亮又大方的妻子怎么办?”
“那醋坛子黄脸婆?搁着呗。她还能吃了我不成?不是爷吹,这当家作主可是男人的事,娶个妻纳个妾,她还管不着。”
“那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本事让他也找着这么漂亮的女孩来养着。无非就是嫉妒,无能的狂怒。对爷来说,这种程度,毛毛雨啦。”
突地,虞易初察觉气氛有些不对,看着眼前脑袋微微仰,眼角挂着泪珠,我见犹怜,却紧抿嘴唇不说话的石烟儿,虞易初脸庞微微有些扭曲,像是遇见了这世间最恐怖的诡秘一般,绝不肯相信又带着几分恳求地问道:
“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对吧!一定是你对吧!”
“你说呢。”
冰冷又压制怒火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虞易初如同老旧的机器,嘎吱嘎吱扭过脑袋,嘴角的肌肉僵化在脸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简直要爆出来!忽地虞易初浑身颤抖口吐白沫眼睛外翻,一如脑袋哪里崩了根弦,又刹那里恢复平静,极似回炉重修,再上好发条的闹钟。
重新启动的虞易初大脑,自顾自地将刚才发生的记忆清除干净,竟是丝毫不剩。
十分自然的转过身,虞易初一脸惊诧地瞧着自家拎着铁剑、满身煞气杀气的老婆苏沐烟,奇怪道:
“烟儿,你怎么在这里?拎着剑做什么?”
走近她身边,轻轻揉着她冷硬如石的腮帮脸颊,一脸怜惜,又掺杂几分恼火地道:
“怎的还生气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告诉你初哥哥我,哪个不长眼的把我老婆气成这样!脸都发紫了都!”
“安安心,初哥哥帮你出气,打得他娘的、连他老母都不识!”
又扭头瞧着亭子一角,那微张嘴巴、有些目瞪口呆模样的石烟儿,虞易初皱着眉头,一如老农一般将双手插入袖子里,微微将脸庞凑近脸色发黑,头顶淤积一片雷电乌云的苏沐烟耳边,似审视,又似鸡婆八卦模样,轻声问她道:
“这女的谁呀?怎么这么古古怪怪盯着你?难不成你过往仇家?”
又皱紧眉头,自顾自的为自家出入林间的母老虎出现在此,一派证道杀人的模样寻了个理由,轻轻小声附耳低言道:
“既是仇家,又在这时出现这里,便不能轻易让她走脱,我知你性子刚烈,却内里善良温柔,不会杀人,一切交给为夫。”
说着便伸手去取她手中铁剑。
终究是无可忍耐的苏沐烟,左手按下虞易初手腕,而右手使剑便向失神的虞易初头顶劈来。虽尚且未曾使用体内金丹灵元,但仅凭这多年打熬的肉身,也是非同寻常之力。
剑刃很快,快到在黑夜灯火下,爆开一道凄厉弧光,空间被极力压缩,空气被锋锐的气息切割,在常人难以反应的速度下,剑刃已然临身。
刺耳的裂空声使得虞易初刹那间回神,身体却如若反射一般爆发出绚烂的黑色光芒,宛若蛟龙一般腾跃后退,却依旧被劈裂胸襟衣衫。虞易初感受着皮肤之上溢出的一道细密血痕,一脸冷汗地绕着轱辘井飞遁闪避。
苏沐烟冷哼一声,脚踏玄步,霎时风起而气流涌动,似浮光掠影一般追了下去。她知晓今日若被这家伙脱逃,打死三五日见不到人影。
而论及她家世,虽不过世俗世家之女,但资质不凡,少年时闯荡九州,曾在前辈遗弃的洞府里习得半部这世间少有的奇妙法诀,每当施展,周身必然缠绕一缕极轻极淡的朦胧光晕,却在这在雨夜中将她衬托的如此风华绝代。
东躲西闪,极是狼狈的虞易初发冠崩裂,以至于乱发在黑夜里狂舞,可他看似好几次深陷死境,却终究未伤分毫。
缠绕周身的,那是薄薄一层的黑色气焰,如同火焰一般在灼裂燃烧,连泠冷的雨水,尚未临身,也被烧灼成一团虚无白气,可见他周身温度之高。但奇异之处亦在此处,那亭下饶有兴趣乐津津欣赏的石烟儿,却是半分也感觉不到空气中传来的灼热。显然,别看这家伙表现的连纨绔子弟溜须拍马、横行乡里、欺男霸女都不如,可那终究只是分不清几分真实的表象。他体内的隐藏在深海之下的浩瀚力量,至今只怕未曾显露半分。
不过,从接触至今看来,他应该是个随心所欲、不耐受拘束的跳脱浪荡家伙。虽令人生气,倒也渐渐不惹人生厌。
只是眼前场景到了后来,倒是急转直下,虽并不清楚苏沐烟是否使出了更多的力量,但虞易初闪避苏沐烟如同鹰隼猎食般的捕捉,逐渐变得有些吃力。
苏沐烟的身法实在太快了,奔行起来如谪仙一般飘逸俊渺,却始终能牢牢锁定虞易初闪避的方向。
忽地,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身子,左手在雨幕之中轻抚,十数滴水珠在掌心滴溜溜旋转,极是灵活,又如同沸腾的开水不断冒着极小的气泡,却并不融合,也不蒸发消失。只因这水珠表面缠绕着一层薄薄的封闭气流。
在苏沐烟腾空追来的那刻,虞易初以腰腹为轴,将之挥出,并没有多大动静,除了速度极快之外,只如许多雨滴,又似点点暗淡星光坠落,向着苏沐烟攒射而去。
却依旧被舞动铁剑剑锋的苏沐烟,全部击散在四周。只是天色太暗,除了皱紧眉头眼泛冷光的石烟儿,来往或摇头走去,或驻足看热闹的下人无一发现被苏沐烟打落的那水滴,将四处地面石头建筑融灼出一个个雨滴大小的孔洞。
眼见越发精彩,从未见识过江湖浪客生死激战的丫鬟仆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夫妻二人绕着轱辘井来回闪避追躲,只觉得实在太过厉害,心中不由生出羡慕,更有厨房里的闲人,三三两两撑开窗户,偷吃着小食,开盘打赌,评定猜测着虞易初几时被捉住。毕竟这样的戏码,虞府里已经传出好多次了,虞易初败多胜少,见怪不怪。
只是每次被捉住,打成猪头都算轻的了,连他爹都不识,才是正常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