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生发些许时刻之前,临山靠水的新园往青鸾阁方向,沿着山麓流水小溪边缘,曲折石子漫铺入林小径,途径雪白水磨的大理石白墙,与四五间青砖瓦房,这漫漫花红叶绿,顺着夜雨松柏风涛声,便能瞧见深处的清宁小阁。
倒也恰如其名,隐在深山幽谷之处的阁楼,得了个清宁二字。树荫森森,景色幽静,山涧旁用松木搭建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又半分融于松柏古木,和着涓涌落水声,却是清雅。
而在凉亭一旁的小阁宅子里,灯火朦胧游曳,有位慈眉善目,面相柔和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吹着带有几分凉意湿气的晚风,借着烛火正翻动着书页。
而他正是虞璟,虞瑜爷爷,虞无缺之弟虞无涯。
身侧一边,则坐着一个模样俏皮可爱鬼机灵的丫鬟,大致十四五岁年纪,穿着石青起花绸缎长裤,束着五色丝线长绦,外边罩着棉绒厚羽袍服,一边听老人虞无涯说话,一边为他泡了杯热茶。
“‘斜倚春华慢读书,秋苑烟雨入梦来。’都说书中有画,画中姿态百千,方悟一个天人有缺。可这书,总总华而不实,更未曾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通篇只有几处尚能入眼。差评。”
摇头晃脑,面带可惜的老人虞无涯接过杯盏,轻抿一口,并不烫嘴,但手法确实有些粗糙,称不上茶艺近道。
虞无涯开口笑道:
“雯儿,你这茶可泡得不行,不论火候还是时机都未曾恰到好处。除了解渴,一无是处。”
却见那丫头也不害怕,翻了他白眼,调小火炉焰火,使沸水不再滚滚蒸腾,并不理会老人。
对下人一直宽厚优容的和善老人,继续调笑这个小丫头道:
“人小脾气还挺大!不是吓唬你,就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脾性,若是搁其他人府上,保不定要挨罚。”
名唤雯儿的小丫头扭过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他道:
“那您也少当我这个纯洁少女面前看这种书才是!”
“老不修,为老不尊,若是传出去,您老和和善善、学识过人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闻言却听虞无涯放声一笑,便听他道:
“小丫头倒会威胁人,老夫看书是老夫之事,你若不好奇过来瞥它一眼,又怎知是不该看之书?”
“怎的,难不成只许你偷看,不许老夫看不成?”
雯儿丫头脸庞臊得通红,又气得整个脸庞仿佛冒着蒸汽,既说不过虞无涯,又没老人那般厚脸皮,只得再听老人继续道:
“再说,这也是一门顶顶大学问,老夫秉持研究的心态研究这本春华秋苑,并打算从中悟出人生至理,又岂是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能明白的?”
“去去!等再过上几年,就是大丫头了,还不是要学?难不成还不打算嫁人不成?”
小丫头一屁股从小凳子上站起,怒目瞧着老人,大声道:
“我就不嫁人!我才不学这坏东西!”
看着小丫头雯儿气得很的模样,老人虞无涯不由得意一笑,只是这得意并非是因自己看了这春华秋苑图才得意,而是口舌之争赢了小丫头方得意。
老人虞无涯自从得了这书之后,便将它改头换面,取名:“女戒”,若不翻开,绝对想不到其中内容竟是如此,便是老人怕这一直照顾自己的小丫头乱翻书,平白污了眼睛。
但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平日里不喜读书的小丫头,今日被老人放了假,可以早些回去,心情大好之下,便生出对老人居然喜欢看“女戒”的好奇来。乘老人看得入神,偷偷摸摸从身后瞥了几眼。
正是这一瞧,不仅仅颠覆了少女对老人虞无涯的固有印象,更羞得她自己心脏似小鹿怦怦直跳。
既被发现,这老不修的虞无涯,便完全放飞自我,潇洒随意,一再再显露完全不同以往的本性来!气得小小少女小小头壳,疼得厉害!
不待这个脸皮甚厚的老家伙继续调笑,只见他脸色骤变,抬头望着远方通天赤红光柱,神情逐渐凝重起来,甚至有些可怕,不复当初和善模样。只是小院里小丫头并不清楚这是什么,更不曾发现,雷霆翻滚下,眼前原本还在淅沥沥落下的冷雨,竟在这老人的威势下凝止暂停,没有了丝毫动静,甚至连来往轻拂、无形的寒风,也静止于小阁虚空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
绝不同于虞璟、虞瑜兄弟二人,身在名为“陋居”的近水庭院里,在那挂着挡风避雨帘子帐幔的石亭下,江珀川被熊熊黒焰大火覆盖全身,不仅那些可以烧起来的帘子帐幔与书本,便是本难以燃烧的,由白石凿打而成的石凳与桌,也在极烈的火焰之中,逐渐坍塌熔化成熔岩岩浆。
整座石亭,仿佛化为了庞大的火海之源,正源源不断向外辐射蔓延,似恶鬼般张牙舞爪,肆意向这世间绽放着纯粹的恶意。只是被四周庞大黒焰铁剑所束缚压制,逐渐缩回中心。
可就在其中的江珀川,他痛楚到意识浑沌难以自持之际,一道似鬼魅从天边急速掠下的黑影,仿佛不受这大阵阵势压制封锁般,急急穿过火焰凝实铁剑,窜入纯黑烈焰之中。
紧随他后,便是一打扮成熟稳重的女子,身材高挑却面色颇为冷峻,模样不算很出挑,可这身段倒是没话说,只是眼神太过锐利,仿佛鹰隼,但凡目光落定之处,必使人压力大增。她穿着又是很单薄,让人不知这般冷风冷雨的天气,她是如何受得了的。
还不待她悬空的身子踏足地面,一旁冷雨中被打湿衣襟,犹挂着两串泪痕,满是惊惧的灰头土脸少年郎,先是惊恐、震撼而后回神,连爬带跑,急忙跪在女子脚下,急切直呼道:
“夫人,快救救少爷和恪礼!他们都被黑火烧着了!我泼了水上去,可是根本不管用!”
原来此来这二人,正是虞璟、虞瑜姑姑虞曼轻与姑父江君尧,同样他们也是江珀川的亲生父母。正帮忙处理府内事物的他们,在察觉到那通天光柱之中的异物,有强行唤醒血统之效时,便满是焦急和担忧地向新园陋居御剑破空飞来。因为,他们的孩儿——江珀川,与他人决然不同,从出生那刻起,他之血统便纯厚浓郁地让人心惊,令人恐惧。若非当初江君尧使用大法力将之血脉暂且封印,只怕江珀川方出生那刻,便会被难以控制的暴躁黒焰所焚噬吞没。
但即便如此,每时每刻处在觉醒的边缘,被焚烧掠夺许多生命精气,也使得江珀川比同龄人更加孱弱,伤了身体根本,每日以他父亲所开药方度日,如今更是被限足,不准出府。不过所幸,最近得了个固本培元、通气顺脉的本方,结合他父亲的医药针灸之术,倒是使得他的身子骨越发好些起来,连带修行也变得更加顺利了些。
只是今夜这莫名变故,不仅打乱他的恢复计划,更是使得江珀川陷入致命的危难之中。
他的身子从小被火焰掏空,本就虚弱,同龄人也根本比不得虞白,修行虽然也算刻苦,但至今也不过才通了正经。奇经八脉、气机流转不息还只是遥遥无期。如此的他又有多少内息精气能够封锁包裹,比虞璟、虞瑜兄弟二人更加无序暴躁、也更加浩瀚汹涌的纯黑烈焰?
全身内息皆在燃烧,火焰更渗出毛孔与人体七窍,凶猛地点燃周身一切,将一切化作火焰之狱。
所幸,江珀川父亲江君尧来得及时,同样身负黒焰血统,却属于黑莲支脉另一脉的他,虽不擅长好勇斗狠、与人斗法、剑决生死,但论及学识与对阵法丹药的理解,整座虞府诸人,毋能出其右者。
只见他先扳开江珀川紧咬的牙关,喂下由诸多珍贵药材所炼制,清香袭人补神健体的玉露草还丹,以锁住他精气不失,再心分三用,以先天一炁护住江珀川全身经脉与脆弱之处;再以磅礴元气强行裹挟熊熊黒焰运气调息,冲破全身关穴,打通任督二脉,以使得他之内息精气能够不受沮滞,时刻周天运行;第三,则小心细致控制天地磅礴元气,有序又极为轻柔似流水般滋养肉体全身,以助他强行迈入先天。
虽说有些拔苗助长,不利日后心性沉稳精进,但如今模样,却也是别无他法。只是这远超普通觉醒规模的纯黑烈焰,若是再得以异常速度成长,远超江珀川个人修为与心性精进的话,只怕他更易坠入黑暗,生死难料。
至于心思全然在自家孩儿的虞曼轻,非是倨傲,只是轻重缓急不同,并未及时理会名唤修仁的少年郎的呼唤,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熊熊烈焰,看清自己夫君江君尧的动作,不由暗自松下一口气,这时,回过神来的她,方才意识到溪水边还趴着一具漆黑的躯体。心中一惊,身影闪烁之下,风雨未落之际,在名唤修仁的少年郎未曾反应的时候,已然蹲在那漆黑残躯一旁,未去剥离火焰,只是径直把纤细而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脖颈间,半晌,方才收回手指,神色颇为忧伤和无奈,在一旁疾步赶来的少年郎,那期望的目光下,稍显犹豫,缓缓摇了摇头,道:
“恪礼他。。。已经去世了。”
闻言,那少年郎不由蹬蹬后退数步,止不住泪水横流,不由想到自己曾经刚来少爷身边照顾江珀川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多有恪礼照顾。又想到自家父母亲人,乃至小妹都在那场天灾妖祸里去世,多经离别,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泪水与鼻涕横流,许久方歇。
虽然他性子比较粗糙,是个没耐心的,但他受过许多苦楚,心性颇为坚韧,人也比较聪慧,他知道虞曼轻既然过来,神色虽有些忧虑,却并不太过伤心,便知对自己一直很好的温雅少爷定是无事,又知道她神通广大,不怕火焰,能够飞渡虚空,定是仙人无疑,于是便跪下磕了响头,呜咽开口道:
“还请夫人帮忙,灭了恪礼身上的火焰,留给他一个全尸,好让他哥哥与母亲能为他入殓下葬。”
虞曼轻轻声一叹,自无不可,倒是颇为感慨他二人之间的友情。只是如今虞府遭遇变故,只怕并没有想象那般简单。
放眼天空穹顶那通明光罩,一丝难以觉察的焦躁,正在她心底蔓延。
。。。。。。
且说,鹰鸣涧下水潭边缘,与潇湘竹楼相对的青鸾阁,在一间有闲花修竹相拥的粉白砖瓦房里,大致不满七岁的小女孩,嗅着淡雅又有些烧焦的清香,侧睡于檀香木榻上,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有点像对自己非常宠爱的爷爷的声音,仍旧做着美梦的小丫头,有些不耐烦的皱紧眉头,挥手像是赶去脸庞边缘飞舞的苍蝇一般,将那声音赶出脑海,翻了个身子,便缓缓又沉沉睡下。半点也没因那兽吼吟啸声,以及觉醒血脉而开始自由焚烧的黒焰而影响睡眠。
在她一旁,面带疑惑,清冽又很是英气的女子——虞兮颜,正为她护法,凝视的目光不断在小丫头身上流转徘徊,很是不明白,为何她觉醒的黒焰会是如此孱弱,甚至已经不能算是黑色的火焰,反而带着几分炽烈的赤红色,温顺的仿佛一只绵羊,弱小的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溢出的火星,除了枕头与身上盖着的被子被烧焦,竟是半点威力也无,难不成血统已经稀薄到几近没有的地步?与自己当初觉醒血统的焰火相比,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不过,虽然虞小小觉醒出焰火的威力不行,远远低于想象,但虞兮颜看着虞小小熟睡中带着香甜笑容的面庞,不由松了口气,毕竟觉醒火焰的危险与痛苦,根本不是这个什么都还不懂,又娇蛮任性的小丫头所能承受的。在她心底,小丫头能平平安安一生便好。
大概也是如此,磅礴浩大神识里,察觉到虞小小觉醒过程中气息变化的虞无缺,并未控制铁剑强行压制,反而任她由她。毕竟她觉醒的血统如此孱弱,如此温顺,迥异于黑莲一脉所有觉醒者,倒也没了必须承担的生命危险。
在虞无缺暗自想来,原因倒是显而易见,只怕自己最看好的孙儿——虞白,也是似虞小小这般,虽然以他将近气脉全通的修为无需担心,只是觉醒出的力量之弱,虞白只怕日后在族人之中,多会受人白眼。
也不知是福是祸,是好还是坏。
抬头望向天外,远处黑暗与火光分割,虽然大阵流转,一切皆被压制,但经历往昔跋涉之苦,族人前赴后继,历经千辛万难,方才找到这个定居之所的虞兮颜,犹忆当初还是少年时,在茫茫然黑暗中,恐惧着,奔跑着,过着朝不保夕粗糙又不知前路的逃亡人生。如今一切皆毁,心有不甘,一如失去许多的追梦者,在失去了最初的梦想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失去了很多,那是种无可言说的痛楚与无奈。不知不觉间,她已握紧灵剑剑柄,目光低垂,神情平静,可浑身气势却越渐变盛,好似绽放的烈阳玫瑰。
出鞘的冷剑,泛着渗人的寒意,冻结周边空气,一如她杀戮的决意。只是因为,她已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的如黑如墨一般的惊人恶念!
然而,蓦然闯入她意识念域的,并非隐藏在暗处的未知对人,反而是冬雪那个小丫头,只见她打着雨伞,衣摆与袖间沾满冰冷的雨水,汗水之下,脸色也因快速奔跑和焦急而涨得通红。
在被侍女春雨引进屋子,见到了熟睡的虞小小,看着她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娇憨模样,名唤伊冬雪的姑娘,方才松下紧绷的心神,方才委屈的嚎啕大哭。虽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但却怎么也忍不住。
。。。。。。
虞府骤然且剧烈的变故,化为火海的世界,来往奔跑相逃的诸人,骤然封锁的天空,与摄人心魂的巨大黒焰铁剑,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的顾晚晴来说,不亚于地震之时,四面八方皆是天崩地裂,那无处可逃的茫然和无力,对方方十余岁的小姑娘而言,只是恐惧。虽然她已有修行,天赋更是极好,可眼前所见一切,只剩下了毁灭之前的最后残余。
焚烧的青园里,不再以往的翠绿生机,汹涌燃烧的火焰,她找不到熟悉能够依靠的人,一如在她父母因故去世后,茫茫天地间只剩孤零零的自己。
她想逃离,她想避开,可最终她依旧只能在这里停止不前。
察觉她内心情绪变化的秋香,轻轻握紧她颤抖的右手,以自己尖细而颤抖的声腔,安抚着顾晚晴,告诉着她,这里可是世家虞氏!这里拥有着凡人无法理解的浩大力量!这里更有一直把她当做小妹爱护的虞白!
不管她在哪里,虞白肯定会找来,他从未食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