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瞳孔中残败的景象,是不语,怆然而泪下。
废墟中的熊熊大火,燃烧着山下凡人的不尽苦楚,抹不去的悲痛。
只余风声猎猎,铜铃叮叮,细密的冻雨无穷无尽。
那青之王腾云向东远去,不过刹那,便已几近消失不见。暗藏深处作渔翁的一众修士,自是不愿如此轻易放弃,纷纷化光追去,一时间,本是暗流汹涌的苍云古城,此刻倒似风雨摧折后的花草,一刻寂静,透着清新的幽香。
可这风雨未停,又怎的留得下这份美好?
毕竟妖狐虽走,但那魔猿怪物却依旧在此。
从裂开的大地隙缝撑起百丈躯体,摇动如山丘般的巨大脑袋,将碎石与泥土抖落,依旧无神的目光瞧不见那七尾妖狐婴媚宁身影,本能使出神识探查,却同样不曾发现那天书奇物踪迹。
失去对他极为重要和渴求之物,支无祁呆滞的眼神里露出焦躁和气闷,更受他情绪影响,身上起伏起不尽的凶煞戾气,铺天盖地涌起的杀意,仿佛比这春冻雨夜更冷,更侵入骨髓的寒。以至于原本因这奇物对心神的冲击而恢复几分神智的他,逐渐再次被虚无吞噬。侵蚀生命与对生机渴求的本能再次充斥心头。
不过数息时间,便已然完全沦为只有杀戮念头的凶煞怪物。
儒雅却非儒,自然亦非道,集两家道理于心,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创妙理于豪放之外的乐怀仁,目光瞧着这城中天灾妖祸与四处奔逃的痛苦人群,铁肃的面庞下,是冷若玄冰的怒火,紧紧握住的折扇,也几近被捏得碎裂。周身薄薄缠绕,汹涌而起的灵力一如最深处的沧海之底,深深沉沉,压抑着最浩瀚似天灾般的巍峨力量。而那儒家样式,更有几分道家姿彩的紧袖服饰,在越发滂沱,越发冰冷的雨下,轻捷飘曳,更有薄雾环绕,似隐还虚,却是几分缥缈中透着凛然冷意。
乐怀仁将目光挪回正在四处寻找狐妖踪迹的支无祁法象身上,心底自然明白不能再在此地开战,否则只会给这千载古城造成更大破坏,而这城中居民同样也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如同天灾一般的妖祸。
可想要将这样的怪物赶出苍云古城,束手束脚之下,又是何等之艰难。必须以绝大法力在瞬间将他压制,驱逐城外,方才能放手施为。
只可惜乐怀仁并不擅长布阵,所修所持也非此道,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如此艰难,无论天封地锁,亦或空间挪移,也比如今这状况要好上千百倍。
念及此处,乐怀仁心中一叹,便连忙收敛波动的心境。从空中斜斜直落碎裂而乱石排布的西子湖西南侧,或断裂或被冲击磨平的群群矮山之地,面向着魔猿支无祁巨大法象,将折扇插回腰间,口中急念术法真言,而双手结印,骤然按向大地,竟也是使出土系的术法,汹涌灵元如开闸之洪流,滚滚流入土层之中,在灵识混沌的支无祁尚未反应时,大地之上蓦然涌出十余道如山丘般的巨大土石手掌,在刹那间抓住魔猿法象脖颈手臂四肢以及躯体,便急急推动着他向着苍云古城之南挪去。
余下众多心系古城百姓安危的修士,一者挪走魔猿法象前进路上的凡人百姓,另一者也各自竭尽全力使出花样不同的各系术法或灵宝,轰击在魔猿法象膝盖关节等要害之处,一时之间,火焰,坚冰,藤蔓,雷殛,飓风,纷纷扰扰,直使得魔猿支无祁不胜其烦,张牙舞爪,怒吼连连,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顶着那巨大土石巨掌,强行抗击这些术法与御器之道的凶猛攻势。
原先已不堪重负的地面被犁出巨大沟壑,沿行路上尚且完整的建筑也尽数倒塌,化作废墟,巨大土石石掌被击碎一个,又有更多生出,却在支无祁巨大法象逐步接近苍云古城南侧城墙之刻,那魔猿却似乎凭虚生出一股浩瀚力量,似乎是本来便潜藏在肉体暗处尚未被激发的潜能,一如茫茫海面之上,只露出一角的冰山。
只见那法象身躯在嘶吼咆哮声中,渐而肉体扭曲挣扎,竟是逐步长出另一颗脑袋与两只手臂,成了双头四臂的巨大怪物!也是自此,他的力量,速度,眼力都猛然激增,一如一具躯体里束缚着相同两人的力量。
舞动的拳头狂躁难言,茫茫白浪与气爆声声里,狂风卷涌,漫天土石石掌纷纷化作碎石纷纷而落,不尽术法御物的攻击,也亦皆被滚滚缠绕流动的寒流隔绝法象之外。
青筋毕露,微作喘息,额间遍布汗水的乐怀仁,全身灵元激烈涌动,目光凝重地瞧着那巨猿法象变化,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却是明了,这是除了法天象地的另一大神通——三头六臂之术!
如今尚且不曾完全激发,便已然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威力,纵使修为精深已达第五境六重的乐怀仁也越发感觉吃力起来。心中不由一凛,这还是那怪物已然死去多时,元神元婴被强行与肉躯分离,此刻也不过假借生前躯体暂且使出生前部分法力而已,便已然令自己大感棘手。可见这魔猿怪物尚且未曾死去之时,是何等厉害,莫不是和他师兄独孤不言一般,皆是这第五境巅峰,术法神通已然磨练至出神入化,甚至技近与道的境界?!而能斩去他肉体那人是谁?他之境界又是如何?本该尘归尘、土归土,前往死者世界的妖物,又是为何出现在这苍云古城?
按耐下越发疑惑的心思,乐怀仁手印骤变,急催体内灵元,更汹涌泛滥一般涌入大地之中。只见丝丝缕缕的灵元如同无数丝线一般,在土石之中与地气相互缠绕凝集,构造经脉骨骼四肢石肤,乃至面庞五窍,竟逐渐凝聚化出一具肌肉扎虬的土石巨人身影来,在大地脉络逐渐涌出光芒,地气越聚浩瀚,如同天神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骤然透过大地响彻苍云古城。
就在魔猿支无祁那巨大法象将要击溃最后一只土石巨掌。被狂乱气流吹皱的天空之中骤然风云齐聚,颜色也越渐深沉,巍巍峨电闪雷鸣中,忽的一点明光兀自闪烁,而后竟滴溜溜迎风而长,巨化成如同山峦一般大小,借着紫色亮白电光瞧去,在殃云旋转会集的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方方正正,百丈余宽,印章篆刻与那天书奇物同样一般四个极为古老仿佛荒古时代的文字,一如纠缠繁复的蝌蚪,成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更不由透出着一股极为浓烈和浩瀚的蛮荒古朴气息,无数紫色雷霆萦绕白玉印章,霹雳电响中,只听远远处传来一声飘无却厚重的怒喝:
“镇!”
白浪气流倒卷缠绕,巨大印章裹挟着风雷之势从天而骤降,狠狠砸向印章之下那抬头望向天空咆哮嘶吼的魔猿法象头顶。
如同山崩石裂般的轰鸣,大地泥石骤然翻卷,更如同波浪一般向着四周远处不断卷涌。魔猿法象双膝深深没入那土石之中,獠牙龇吼,双首面目狰狞,举起的四只巨大手臂,青筋毕露,竟是凭借蛮力硬生生撑起这蕴含天地威压的巨大印章!
第一次构造有百丈之高大的土石巨人躯体,对术法精研甚为精深的乐怀仁也甚感吃力。且不说要耗去多少心神方才能假构灵元运行的经脉通路,以及如同人类一般的灵活关节与发力筋肉和石质皮肤,便是催动这等巨大的土石巨人,所耗灵元也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目光瞧着那极巨大化,短刻间压制着魔猿法象的白玉印章,乐怀仁原本不涌波澜的目光,竟是产生了羡慕的情绪。只是当下容不得他分神,在柳清柳文渊尚未被吸干体内灵元之前,乐怀仁法印再变,顿时整个躯体化作一道土光,穿梭大地与不断会集的地气,穿入如同死物的土石巨人眉心,更缓缓融入其中。
一缕似生机更似活力的气息逐渐在土石巨人身上凝现,剧烈跳动的心跳声也亦不再飘虚不定,骤然睁开的巨大石眸,面无表情的巨人脸上,竟是如同画龙点睛一般涌向出智慧的灵光。
暗自嘶吼。
如同游鱼一般,大地在百丈土石巨人面前自我分开,那由乐怀仁土系术法纳山脉地气所构造,从裂开大地当中爬出的巨大土石巨人,微微低伏起身子,虽是不言不语,面状死物,目光却极是灵动,动作亦是很灵活,在如同箭矢一般急急向着那魔猿法象狂奔接近时,张开筋肉扎虬的双臂,骤地环抱起支无祁腰胯,在那配合无间的白玉印章化光离去之刹那,硬生生将其法象身躯拔出地面,抱起空中,连连向前跨过数步,便极是凶狠地向着苍云古城巨大而古老的南侧城墙摔去。
巨大青石砌就的宽厚古老城墙,其上阵法纹络灵光急急运转,青光水色不断明灭,却终究不及这巍峨似海如山般的力量,被这混合着巨大势能动能的重物生生撞塌。
只是可惜这苍云古城埋刻在城墙墙体之中的巨型阵法——玄青水木周天大阵,本该是隔绝内外,以云渺大河与其支流洛河磅礴水汽为用,以天地奥妙自然成阵,渐而以水生木,水润无声,绵绵生机不绝的巨型防御阵法,抵御外敌进攻所用,如今这魔猿法象祸乱这城内,却是使得这阵法只得弃置不用。更遭遇纯粹蛮力破坏。
不断的轰鸣声里,大地剧烈震颤而古老城墙青石碎裂断落,与魔猿法象相互纠缠的土石巨人双臂被锁死,脖颈亦被魔猿双首张开的獠牙巨嘴咬住,泥星土屑四溅,坚硬如铁的石肤脖颈竟也被咬出道道细长沟壑。
搏杀、纠缠、撕咬,只有最原始的凶蛮暴力。
一时间,纵使土石巨人体内假筑的经脉中,灵元与地气急速运转,乐怀仁,他也是一时脱离不得。但乐怀仁本就无意现在脱离,只为能够完全压制住这魔猿法象片刻时候。
只见那苍渺宗下山行走历练的一众弟子,在苍云古城城主李青元分配下,即刻分布土石巨人与魔猿法象周身,按北斗星辰方位,手捏法印,急急结阵,竟是以自身修为暂替阵旗阵心,以借星光与月辉,施展出星宫紫薇大挪移的阵势来。
虽说今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浓厚乌云遮掩了星空与月牙的光辉,但天地星力本就无处不在,更何况,由苍云古城三位客卿与诸多护卫御使法器之故,相互交织一起的冲天光影,裹挟万钧之势轰破穹顶云层,一如漫天玄青色夜空泼墨画布,被破开了光辉皎洁的大洞。
风雨骤散,不尽星辉与姣姣却清冷的月光照耀在结阵的一众苍渺宗弟子身上,轻柔里似乎凭虚而御,缥缈间仿佛羽化而登仙,无所止,亦无所区分,融汇于整体,仿佛他们已然化归于天地灵光之中,成了这承载天地之力的一部分。
只见,那无尽的星光不断凝聚,诸多弟子所化的阵中节点也亦逐渐亮起,浩瀚的力量顺着阵中轨迹急速运转积会,且越渐磅礴,最后全部会集在阵中核心,也就是苍云古城城主李青元手心中的八卦方位阵盘中。
就在这由庚金之精所炼法器,逐渐承受不住这股浩然星空力量以及一众弟子体内出自同脉的庞大灵元,而逐渐裂开数道裂痕,即将爆炸之际,城主李青元手印急变,更催动体内灵元急催阵法,口中骤然低喝:
“天元混一,篆游太虚。”
“五方上下,紫薇同轨。”
“遐迩须臾,沉浮刹那。”
“八荒四海,咫尺人间。”
“星空挪移!”
令文骤出,顿见那八卦方位阵盘大放明光,冲天而起的耀眼光柱,骤然化作布满咒纹的通明光罩,将阵势所覆盖的范围包裹,空间逐渐涌动起似水般的涟漪,而后竟在“啵”的轻轻一声中,又似水滴滴落平静水面那般,光罩所覆盖区域,竟全部没入虚无,徒留下魔猿法象咆哮而巨声的嘶吼声,回荡在哀痛悲号不止的残破苍云古城之中。
而在数百里之外,昆吾山脉西北侧深处崇山峻岭中,骤然星光光柱穿破云层骤下,轰击在翠绿古林之中,而后,在同样的似水面般的空间涟漪中,浮现一众面色惨白,灵力接近耗干的苍渺宗弟子与城主李青元。
不待他暂且调息恢复,连忙扔下被巨大力量磨成碎块的阵盘,急急喝令一众弟子连忙退去。将战场重新交付那两只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