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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烟雨点画,独孤不语非无情。

密集乌重的黑云,将天空染成一片墨色,更遮去夕阳那灿烂的绯红,只剩紫色雷蛇流窜,伴随轰鸣霹雳,偶尔透露几分一闪即逝的毫光。

细雨朦胧地下,拍打这西边城郊苍茫的古树竹林,更在青石古路两旁的琉璃黑瓦上溅射开来,又与落在瓦片上的雨水汇流,最终在屋檐边缘淌下,形成一道晶莹剔透的珠玉雨帘。

几家炊烟卷烟雨,云舒风吹歌漫漫。

倒也平淡清雅的很。

而在苍郁竹林之内,黯淡的光线下,只见一道纤长身影转瞬即逝,惊起的流风气息,卷落草叶之上欲滴的通明水珠。

又见他猛地提气纵跃,身形仿佛不着任何气力般,飞摇而上,轻飘飘落在翠竹的枝桠上,竟未抖落半分枝叶上附着的水滴。虽这份控制力令人赞叹,但观其面色,却汗如雨滴,潮红似血,不知满是泥泞的身上被浸湿的究竟是雨水还是这汗液,着实并非真的这般举重若轻。

顺着粗壮古竹再往上攀爬些许,将自己尚未长开的身体隐于盛开的重重叶子里,屏息凝神,虽隐隐还能听出几分喘息和心跳,但也绝非轻易便能被人发现踪迹,显然是他在此方面下过一番苦工。

不多时刻,便见另一道青衣身影疾奔而来,背负青莲纸花油伞,浑身青衫也布满泥泞与雨水,显得十分狼狈。看他左瞧右辨模样,显然是在寻找第一个少年的踪影。

“玉无邪,我知道你在这里!还不出来麽?”

只见那稚子少年又是一阵左右猛瞧,却仍不能发现任何踪影痕迹,

“嘿!”

只听一声轻笑,虞白撑开油纸伞,目光却仍旧紧紧盯着周围,

“你以为你绕了远路从南门进城,我便找不到你了吗?你的心思我洞若观火,一清二楚。”

“更何况,你我速度本就相差无几,这两里路又不曾停歇,再往前去,将是一片田野,毫无半分遮掩地方。故而,你必然在这里躲藏。”

“玉无邪,快出来吧!要不然等这天黑雨冷时刻,你我皆讨不了好!”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只是这淅沥沥的清明细雨却完全遮掩了玉无邪的大部分痕迹。细冷的风穿林而过,只觉丝丝寒意如冰针刺骨,从皮肤之外逐渐深入骨髓之里。虞白不禁浑身一颤,吐出浊气,压下紧蹙的额眉,凝神肃穆说道:

“真真不出来麽?”

“你知道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可跑不了庙。”

“若你还不出来,我便只能去你家里安歇一晚,我就不信,你能在外面这风寒雨冷的时候不吃不喝不成。”

隐在细雨翠竹之中的玉无邪,拨开几片枝叶,将视线落在青石古道,那颇显单薄的身影之上,心中暗暗轻笑道,

“嘿!恁地会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再怎么说也是我家,我还没有个藏身的地方吗。”

“再等会儿,等我体力恢复,与你分说与否还不由我自己决定麽!”

在这两人仍旧僵持那刻,凛冽寒风,穿山越岭而来,而凄冷的雨,则从远空飘下。不知是这黄昏落日终于落下,还是这云层愈积浓厚,竹林中的黑暗越发深沉,委实有几分寒意与恐怖。漫漫青石古道,不见人影,只余茫茫烟雨在其中孤独的翻滚起伏,溅射开一圈圈仿佛无尽的水花。

便是在这森寒的雨幕里,从远方忽地惊现一道璀璨白光,仿若流星闪烁,穿破雨幕,撕裂气流,迅疾地向着苍云城中飞驰而去。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由小渐大,忽地一声裂帛霹雳,仿若雷霆轰鸣,又如金铁交击,顿令隐在绿竹枝叶之中的玉无邪心神震动,耳鸣刺痛,即使紧紧捂住双耳,却犹感那份疼痛如铁针一般逐渐刺入脑海。

手无抓附,再兼脚下忽地一滑,玉无邪顿时从青色古竹之上跌落下来。可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立即袭来,只因昏沉的脑海还无法及时处理来自屁股之上的酸痛与麻木。

待到股上的刺痛渐将减轻,玉无邪终于将撅着的屁股收回了些许,本以为虞白不是偷袭,便是嘲弄自己这般丑态,但却发现他正凝视天空,表情凝重却也似呆若木鸡。

还未等玉无邪好奇惊觉,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雨珠竟凝结在空中,仿佛时间冻结,又蓦地时间回流,无数雨珠逆流而上,激射向茫茫空中,却又在那道明灭闪烁的白光身边凝集,一滴滴化作了细长透明的长针。

随着白茫剑光之中人影双手结印,那一枚枚长针仿若有了灵性一般正锋鸣不已,凝集无尽冷意。猛地随那道人影一声轻喝,顿时化作无穷尽之通明毫光,仿若恶兽张开巨口,从四面八方,攒射向眼前这不知何时突兀出现的鹤发白须之人,只见其身材魁梧健硕、气宇轩昂,身着玄色深衣道袍,仪表更是刚毅俊雅。

针影临身,不见那鹤发之人有任何动作,却惊见所有通明长针仿佛刺入泥沼之中一般,即使尾翼不断颤动,却犹不能深入丝毫。

那鹤发老人缓缓抬起右臂,捏作剑印,一点明光在指尖凝聚,不见丝毫气机泄露。而后骤然向前一踏,身形顿如雷蛇霹雳划过漆黑夜空,无论空气也罢,挡路冰针也罢,都在那一指剑印之前化作虚无,风驰电掣,肉眼根本无法捕捉这般速度,在那白茫剑光之中的人影还未有丝毫反应,眨眼便被破了剑光护体,从中挤出一相貌年轻俊秀的青年来,只见他满脸羞恼愤怒神情,双手再捏剑印,猛地一阵白光闪烁,却是虚晃一招,慌忙掉头向着身下竹林激射而去。

然而青年的这番动作,却着实激怒了老人,只见其指尖剑芒吞吐,身形挪动间竟比之前尤快上三分,印着那青年眉心如陨铁坠向林间。

只见那俊秀青年表情逐渐凝固,点点殷红鲜血正顺着其眉心溅落,正当其将要重创之刻,忽听一声缥缈却浩如渊海的尖啸从远处疾风闪电般激射而来,于半空中轰然而下,声势如若雷霆,人尚且未至却惊起无尽狂风,连茫茫烟雨也受其所制,不肯落下丝毫。

气流旋转间,一把画着山河流水的纸扇不差毫厘点在了老人的手腕处,硬生生将老人剑指从那青年眉间逼开。但气机吞吐,从那剑指之上泄露出的半分剑息竟将眼前数十株百年古竹摧毁至尽!

光芒顿闪,一道儒雅身影突现眼前,束发为冠,长髯飘逸,伸手勾住那青年手腕,环转半圈,便尽卸余劲。轻飘飘落在被狂风刮去一层腐殖层的地面之上。便伸手将那青年护在身后,一派儒家装饰的中年男子,满脸不解地对着鹤发老人询问道: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你莫不是真想杀了你亲生儿子不成?!”

鹤发老人上前半步,却被满脸无奈的儒雅男子于身前挡住。

“让开!”

“这可不行。”

依旧拦在他身前,儒雅男子使折扇轻敲头上发冠,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道:

“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斩下自己儿子的头颅。”

“不说日后师兄你是否会后悔,为心魔所趁,葬送自己数百年修行,且说他毕竟乃是玉儿师姐的孩子,你要杀他,就不怕师姐她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不得安息麽?”

“虽然,我并不怎么相信上有司理天地运行的仙神佛陀,下有掌管六道轮回的幽冥阎罗,但终究啊,人得有寄托的念想才能活得更好。”

“师兄,我问你,若是惊鸿被神话志怪小说里,来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黑白无常押入地府冥间,玉儿师姐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他:‘惊鸿,你也来了啊?’她还能够安心去投胎转世,再世为人麽?”

“若待你寿命终尽,你在黄泉冥土,侥幸与玉儿师姐重逢,当她看见你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她将唯一的儿子托付与你,师兄你便是如此对待的吗?”

鹤发老人表情微作一怔,一语不发,极为罕见的心生几分慌乱,却又转瞬之间被压下心底,但依旧能瞧出几分犹豫踌躇来,修行几百余年,遇见多少红尘事,却无一有今日这般难以抉择。

但这世间所有事,多是无可奈何。

他终究是苍渺宗暮筱半峰首座,是这九州天下正道巨擘,更是这天下少有的剑道顶峰,他之一言一行,已经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行差踏错,便是令宗门蒙羞。更何况,独孤惊鸿,他的儿子,更是犯下如此大错。无规矩不成方圆,纵使不愿,他也得为大局而舍下个人情感。

“不必多说。师弟。无论如何,我也得擒下他回宗门复命。”

儒雅男子脸色不由有些焦急,脸上表情也随之刻板僵硬起来,手捏紧扇骨,不由气笑道:

“师兄!你不会不知惊鸿若是被擒回宗门,将要受何等刑罚吧?!噬魂雷殛,剥离金丹!你莫不是想他一辈子当个废物?!这与死了有何区别?!”

儒雅中年男子越说越气,捏紧扇骨的右手,毕露青筋,非是普通的折扇,吱呀磨响,竟是有些不堪重负,他冷着脸道:

“小孩子不知事,犯了错误,知错能改便是,岂能不给一点机会?宗门规矩终究是死的,人是活的,法理还不外乎人情!”

“何况,惊鸿只是受到那魔头蛊惑,无心之失,罪不至此。”

“便纵使真是他犯下了这弥天大错,你作为父亲,不出面维护便也罢了,也绝不该由你出面惩罚于他!你这样大公无私的,岂不是令人心寒?!”

却见鹤发老人神色越变冷硬,好似无波之秋水,不起波澜,声音却铿锵坚定,透着几分傲然和无奈下的抉择,只是道:

“错了!”

“正是因为他是我独孤剑痴的儿子,故而,在这浩浩九州沃土,不论他搅得这天地如何翻覆,众生如何苦楚,这世间无人可以惩处他,也无人可以杀他。唯有我,有这个资格,也唯有我必须选择这样做!”

“宗内会审,若是掌教师兄许他戴罪立功,我便护佑他安全。若是不许,我则会亲自为他带上镣铐,送他入雷谷受刑!”

“他恨我也罢,原谅我也罢。”

“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

“生于苍渺,必承苍渺之重”

话不投机半句多,着实被气得很了的儒雅男子,恨不得撬开这颗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哪一窍穴没开窍。好半天方才皱眉叹息,扶着额头,神情很是无奈,一如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庄稼汉,老来无意得子,却被一直宝贝着养大的混小子,烧了居住的茅屋,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还犟得很,远不如当初从小秉持棍棒下出孝子,让他好好尝尝这杀威棒的厉害。但奈何的是,自己家这位大师兄,厉害得很,自己完全不是对手,这杀威棒若是落下,指不定是自己屁股开花。

“日恁娘个畜生!怎的遇见的都是这么个死倔脾气!”

口中低声喃喃自语,又觉得甚为不该,不禁暗自反省自己道:

“君子勿言秽语,亦不言人之恶。”

虽是不认同,但他终究理解自家这师兄,心直,脾气也直,没什么心机,说话看似嘴上没个把门的,但事实这嘴上还真没个把门的,不怕得罪人。就算对自己亲生儿子,有时也毫不留情,而且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故意。知晓他性子的儒雅男子明白,今日想要说服他,断然是没这可能,剩下的,也唯有武力了。只希望自己与这鹤发老人动手之际,那犯了大错的混小子能赶紧逃离,否则,修为不及自家师兄的自己,只怕很难坚持太长时间。

正待他准备动手之际,却被他身后的那青年按住手臂,还未待儒雅男子扭回头,瞧清那青年脸庞之上即将溢出的阴沉,便听他上前一步后毫不示弱地讥讽道:

“果真不愧我独孤家千年难能一遇的剑道奇才,剑道顶峰,很没人性啊,七师叔!确实他这手上剑术着实不弱,但这心肠硬的更是出彩!什么男欢女爱,什么父子亲情,在他眼中,不过随手可弃的废置之物!”

“他心中除了剑,还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啪!”

清脆却极重的声响骤然于这林间纷雨中响起,纵使风吹竹叶声远,也仍是沿着淅沥沥的春雨清晰传递远去。

坚毅刀削般的侧脸逐渐红肿起来,五指红印甚为清晰,仿佛天生生于斯,长于此。鲜血顺着他嘴角点滴溢出,但那青年却并未擦去,只是抿紧嘴唇,眼睛愤恨地瞧着眼前老人似秋水般平静的眸子。

“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嘴角含血的独孤惊鸿,青筋毕露,那神色也越发扭曲,呵呵一声凄然发笑,道:

“为何不能说,是说到你心底了吗?”

“不。我错了,你真的还有心吗?”

“啪!”

再受一巴掌的他,眼神之中喷薄而出的是怒火,是愤恨,却也隐藏着一抹极淡极细的委屈。虽是如同蜻蜓点水般一闪即逝,但依旧察觉出这份软弱的青年平添了几分对自己的恼怒,握紧拳头,嘴唇微微哆嗦,不再多说半句话,只是凶狠盯着眼前鹤发老人的眼睛,里里外外透着他的倔强和叛逆。

独孤惊鸿这死不认输的头铁模样,充斥复杂情感的灼人眼神,与那因委屈愤懑而扭曲纠结一起的脸庞,无一不使老人独孤不言心中泛起波澜,恼怒他不听管教,恼怒他不识好歹,恼怒他如此儿戏不懂事,老人再次提起左臂,将要再挥下的时候,被急急上前一步的儒雅男子乐怀仁抓住手臂。

长年不曾交流的父子二人,今日在这竹林里敞开心扉交流,虽然环境气氛有些不对,但儒雅男子乐怀仁还是乐见其成,只是若是任由鹤发老人独孤不言打下去,只怕更加激起叛逆少年独孤惊鸿的愤恨,那便更加远离自己的初衷了。

“师兄!莫要再打了!”

“惊鸿,你也少说一两句。”

当中格开性情相似,同样犟脾气的二人,乐怀仁按下鹤发老人独孤不言手臂,然而那青年男子却丝毫不领情,伸出左手将乐怀仁向一旁拨开,有些心灰意冷道:

“仁叔,你别管,让他打,打死我最好,反正他从来都是这样,只有他觉得,从没有别人觉得,更从未在意过我的想法,从未想过我是否愿意活在他的羽翼和光芒之下,是否愿意承接他威名的重量!”

“宗内行走,宗外历练,我所听到的,永远只有:‘独孤剑痴的儿子!’,‘虎父犬子!’他们否认我的一切,否认我的拼命努力!即便我比同龄人更加优秀,在他们眼中,我依旧不过只是独孤剑痴的儿子!他们可曾知晓我的名字叫独孤惊鸿!并非是独孤剑痴的儿子!”

“而我的父亲,他又可曾知晓我心中的愤恨?!”

“在他眼里,我不过只是一只污水臭虫,是他毕生耻辱,同龄人比不上四师兄,甚至连后来居上的七师弟也比不了。既然我是如此废物,更要被捉回宗门碎丹削骨,成了那连废物都不如的残渣,不如让他在此将我打死,也正好遂了他的愿,免得我日后出去再给他丢人!”

声音激扬,愤懑叛逆之意布满话里行间,却也透着难以言说的委屈与悲愤。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么!”

再行剑印,毫光在老人指尖吞吐,锋锐之气扑面而来,刺骨冰寒,连周身落下的雨滴也瞬间有被冻结的模样,但即使如此,却仍不能令青年男子折腰服软。

唯恐生了气的鹤发老人一时冲动,真的下了重手,乐怀仁连忙上前按住其手腕,下压,皱眉凝声道:

“师兄!不可!惊鸿只是一时糊涂,说了气话,你别和小孩子较真!”

又转身对着满脸倔强,死不服输的青年男子独孤惊鸿道:

“你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别人怎么看,便让他们看去,无非就是羡慕嫉妒你,你又何必因这酸言恶语恼了自己?使自己受苦?”

“再说你爹爹,从来口是心非,从来刀子嘴豆腐心。”

“他督促你修行,确实让你觉得累了些,苦了些,不近人情了些,但终归是你父亲望子成龙。你现在虽然还无法理解,待到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便知辛苦。”

“更何况,如今你也不算小了,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得开阔,不可倔着脾气学小女儿性子!毕竟他是你爹爹,服些软,周围又没外人,哪个会嘲笑你?”

双边脸颊肿若猪头的独孤惊鸿,只是看着乐怀仁,似乎是钻出了牛角尖,心中气闷逐渐收敛,神色恢复平静,

“七师叔。。。”

沉默片刻,独孤惊鸿目光紧紧凝视乐怀仁,却让乐怀仁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明亮的眼神,那摇曳的灼人光芒,仿佛遥远黑暗之中飘曳的焰火,并不十分明显,却依旧动人心魂。

只听他道:

“很多事情我都明白。只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

“不过那魔头如何脱困,我不清楚,记忆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画面,不能串联。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查明真相。即便现在我已经叛逃出宗,难以回头,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并带着这份答案告诉所有人,我失去了什么,我一定会亲手拿回来!”

“所以今日,要么让我离开这里,要么让我埋骨此地,数十年修行终成画饼。断无第三条路!”

独孤惊鸿话讲得斩金截铁,极具气势,看似说给乐怀仁听,但实际是别扭的混小子说给他老父听,一者透露自己决心,二者告诉他老父事有蹊跷,未曾查明事情实情,他便绝不会为此葬送自己未来人生。

“惊鸿!你。。。”

目光之中透着感慨神情的乐怀仁,看着心中只余坚定,目光灼灼瞧着自己脸庞的独孤惊鸿,突然觉得曾经那个阴郁沉默的混小子,此刻倒是长大了些,收敛脸上复杂神色,乐怀仁看着独孤惊鸿第一次如此脸色肃穆,坚毅的仿佛溪水里的顽石,既不毁坏,也不挪窝,倒是如此摄人心魂。

不由笑着道:

“看你现在模样,我倒是感觉你真的长大懂事了些,但能否承担成人之重,却并不是说说这般简单。”

“不过,切不可学你爹爹,整天板着脸,也不知道给谁看。远远瞧着感觉是个大人,近距离相处,就明白,不过也只是个坏脾气的臭小子。”

乐怀仁打趣着自己师兄,感觉背后涌来的冰冷凉意,也不在意,只是摇头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独孤惊鸿肩膀。但神情内外,却并不完全相信眼前这混小子的口胡,毕竟真正的长大,从来不是这么简单,反而从来越小的越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越老的越觉得自己还是年少。

呔!果真都是不要脸皮的货!

摇头晃脑,也不知乐怀仁突然想到什么,只见他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笑着继续道:

“惊鸿,你性子执拗偏激认死理,可有些事情从来不是眼睛看到的便是真相,以后遇事都需好好想一想,三思而后行,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后悔半生。不过,吃一堑,长一智,经历此事,你也算有些成长了。”

又把他拖到一旁,在耳边轻声道:

“等下我缠住你父亲,你且逃走,莫要回头。”

声音虽是很轻,但在修为精深的独孤不言耳中,仍是极为清晰。但他也无意瞒着独孤不言便是,只是做个样子,希望这鹤发老人能够睁只眼闭只眼。

眼见着乐怀仁还要叮嘱独孤惊鸿几句,仿佛那年轻小子逃走已成既定现实,察觉被小瞧了些的鹤发老人,完全没能领悟乐怀仁的小心思,也不理会这递过来的台阶,只是背负双手,眼中微含精光,冷冷嗤笑,嘲弄道:

“逃走?七师弟,你莫不是高看了他,还是小瞧了我?”

“哼!区区一招‘风里画桥点烟雨’都未曾参悟精髓,使的乱七八糟的废物。师弟,你告诉我,他如何能从我手上逃脱?”

“即便他真能做到,也不过只是不敢面对现实的缩头乌龟,不敢承担后果的埋头鸵鸟,这样乳臭未乾的黄毛小儿,你告诉我,他究竟能做到什么?他又想夺回什么?你可知因他之故,使得那魔头脱困,将为这世间,为我苍渺带来何种祸患?你以为仅凭他,真能够承载这等因果恶业吗!”

“成长?莫要玷污这两字。”

挥袖拂去,虽未曾惊起流风,却仍是如此冰冷,直刺得独孤惊鸿皮肤发冷发痛。

乐怀仁连忙拦住亟欲上前的独孤惊鸿,扭回头,对鹤发老人颇有些恼火又有些搞不定地道:

“师兄!莫要再胡言乱语!”

“是啊!”

独孤惊鸿不理乐怀仁阻拦,瞪大眼睛,双手握拳,表情越发不甘狰狞,却还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因为他明白自己父亲所说的是事实,可也正是因为是事实,才最是耻辱,最令人痛苦。

他根本无法承接这等因果!

仅仅只是因为他太过弱小。

“我是废物!没错,我只是废物!”

“那你也告诉我,你这位苍渺的大英雄,万古不出的剑道奇才,镇压一个时代的独孤剑痴,你他妈告诉我啊,我阿娘为何会死在我的怀中!你他妈那个时候究竟在哪里啊!”

“是啊,我是废物,但生了废物的你,不也是废物麽。”

独孤惊鸿眼睛含泪,连步后退,而独孤不言则脸色铁青,袖中的双手更是微微颤抖。一时之间眼前局势愈发深陷泥沼,这二人更是谁也不听劝,都是同模样刻出来的牛脾气,脸色发臭的乐怀仁,不禁一声怒喝。

“够了!”

惊起的爆喝声,如同惊雷在耳边乍响,狂风卷起云雨,向着竹林四周汹涌卷去,残枝折断,绿叶飞舞。修为精深的独孤不言自是无碍,但修为尚差的独孤惊鸿,却不由步步后退,脸色发白。

“都给我闭嘴!一个两个都是这鬼样子!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都不觉得害臊!既然无法沟通,就都给我一人少说一句。”

吸入一口潮湿雨气,乐怀仁按耐下心中不由升起的怒气,转身对着独孤不言道:

“师兄,惊鸿之事,我也不愿再多说,我不信你没有察觉到丝毫端倪,他是你儿子,你比我更加清楚他的性子,私放魔头,祸乱天下这种事,他绝对是做不来的。左右不过太过愚蠢被人利用。”

“可是,即便他蠢得可怜,连吐出的空气也都带着愚蠢的气息,但他终究是你和玉儿师姐唯一的儿子。你真的愿意你的儿子因一场阴谋,一场算计,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吗?”

“况且,我若是一心护他离开,除非今日你同时斩下我与惊鸿的头颅,否则,你绝无法活捉惊鸿。”

“事已至此,不若放他离开。将他从此视为宗门叛徒,生死由命,再与苍渺无关。不论将来,是否他破解迷局,是否洗刷身上冤屈,与你我皆是陌生之人。”

听得乐怀仁如此说,独孤惊鸿心中不由一痛,鼻尖泛酸,不由道:

“仁叔!”

“闭嘴!”

却听乐怀仁转身怒喝,眉头紧蹙,眼神冰冷,惊人的气势直令风雨凝滞。

“你已是暮筱峰弃徒!不废你数十年修行,允你活命,允你在外游荡,已是最大让步!莫要再自称苍渺弟子!你已是叛宗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之人!”

“师兄,你的意思呢?”

“我答应了。”

拂袖负手,鹤发老人静静凝视眼前细雨,不觉已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得到鹤发老人答复,即使一直作强硬态度,倔强不肯低头服输的独孤惊鸿也不禁松了一口气,眼角逐渐弯出一道无法收敛的笑意,即使两边脸颊痛的难以发笑,但却收不拢那道弧线,那是生命,那是活下来,那是冲破束缚,那是脱出牢笼的金丝鸟。但他从不曾明白,这世间从来太过险恶,也从不自由,哪来的自在悠闲岁月,只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撑起一片天空。而在此之外,只有束缚,只有一个牢笼接着另一个牢笼。

伸手对着林中轻抓,顿见一道朦胧白光从林中深处急窜而出,在独孤惊鸿周边缓缓旋转锋鸣,随着独孤惊鸿轻抚剑脊,白光也如呼吸一般,一闪一息,着实是这世间少有之灵心慧性之剑。

剑光舒展,逐渐笼罩独孤惊鸿时,乐怀仁忽道:

“惊鸿,一入江湖,岁月催人老,万般苦楚将上心头,若有不痛快的,埋在心底,忍痛前行。”

独孤惊鸿身形微顿,却是不知是听进了还是未听进,便又听乐怀仁嘱咐道:

“还有,惊鸿,初心不忘,切不可不辨善恶,不明是非。”

“啰嗦!我又不认识你!”

话音刚落,人已化作飞虹,化光而去。

鹤发老人静静看着天边犹剩下的残辉,面无表情,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他眼神,却并不像其表面那般平静。

乐怀仁叹息一声,伸手一招,散落地面之上的雨水所化之针便滴溜溜旋转在指尖,

“水凝针形,气劲自吐,虽还未能与流风相扶相济,但已然很是不错了,纵使是师兄你另外几名弟子,除了老四,老七,也无一人能与惊鸿相比。只是可惜,终将陌路。”

抬头看着鹤发老人坚毅侧脸,乐怀仁继续道,

“师兄,虽然并不想这样说,但出了这档子祸事,并不能全怪惊鸿,你这做父亲的,少说也得负起一半责任。”

“你对惊鸿实在太过苛刻了,惊鸿个性吃软不吃硬,敏感心思又多。自从玉儿师姐死后,你便再无关心过惊鸿一次,也从未与他解释当年情形,每次见面都是修行,修行,也难怪他把师姐之死怪罪你头上。”

“父子相处,都弄得跟仇人似的。心藏如此怨恨的他,被有心人利用,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只是师兄你。。。”

乐怀仁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这样说?为何不告诉他更多事情,告诉他你这父亲当之无愧?难不成,你真想惊鸿恨你一辈子吗?”

“虽然我知道惊鸿他被过往束缚太重,以至于修行一直缓步不前,如今又成了宗门叛逆,我只怕。。。”

收回视线,独孤不言面容恢复往昔平静模样,仿佛丝毫不曾为独孤惊鸿之事而扰乱心境。只是道:

“无需多说。你先回去吧。”

乐怀仁神情微作一怔,不由问道:

“师兄,你去哪里?”

“斩魔!”

闻言,乐怀仁不由大笑道:

“我就知道师兄你不会不管惊鸿!独孤不言缥缈意,天地茫茫剑无极。师兄的剑和人一样,从来最是简单,却也是最复杂,不醉心其中,半生甲子也悟不得皮毛。”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言不由衷的嘴巴!”

名唤独孤不言的鹤发老人,只是安静着并不说话,神情不变,也不知他心里如何想法,只是在眨眼之间,冷风凄雨飘零,寒意刺骨,便已然不见了鹤发老人独孤不言的踪影。

尚且未曾跟上的乐怀仁,不由将手中折扇一拍手心,苦笑一声,缓缓摇头,道:

“罢罢罢!”

“说不起!听不起!惹不起!”

“我还是去见见我的老朋友,免得再陷入这对变扭父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中。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将手中纸扇插回腰间,气流流转,托着乐怀仁升入半空,直直向着时贤书屋飘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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