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眠之夜。
长安城郊外青门乡,一间破宅几百精兵整装待发,这正是前端王之子段南风的精锐之师。
谁能想到青门乡这些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农家人,都是精兵强将,他用了足足三年时间,才将这里变成叛兵营寨。
十年前,端王被皇帝冠以“意图谋反之名”流放边疆,众人皆称皇帝仁爱,却不知他早已安排了军队伪装成草寇埋伏途中,无论男女老少一律不留活口。若不是在流放前,他父亲便狸猫换太子将他送出,恐怕端王府如今连一条血脉都没留下。
既然皇帝硬要给他家安上“谋反罪名”,他便干脆将这罪名落实,才不负全家一百多条人命。
他花了五年时间建立南风阁,打着男风红楼的幌子在此地收集买卖朝廷官员的隐秘,甚至以此为要挟逼迫官员帮他做一些事情。此外,他又四处寻找他父王手下的亲兵,召集他们在暗地里培养精兵和暗兵卫,还派遣部分能将潜入皇宫内部,为的就是逼宫当日能里应外合。
蛰伏十年,他早已将小王爷的矜贵傲气磨净,徒留世故圆滑的冰冷之心。今夜他又披上一身战甲,站在众将士之前,高举手中酒碗,冷声呼道,“众将士听命,吾等为了这一刻已训练多时,功败垂成便看明日一战。”他猛灌下一碗酒,呼喝道,“杀——”
底下将士挥着的红缨枪重重撞击于地,磅礴之势压得草木皆倒,“杀!杀!杀!”
听陶逐说完端王府的故事,乐意喝了口酒压压惊,“这个皇帝当得着实不厚道,看来这么多要他的命,倒是一点都不冤枉。”
闻言陶逐唇角又弯了弯,也只有她会觉得,世间所有人都是一样,再位高权重的人,做错事也当承其果。
乐意只一人喝酒,有点不太痛快,便劝道,“明日待如何都不知,你真不喝点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可不见得有这个机会。”
对方还是只管吃他的茶,“我喝酒易犯病。”
她愁闷地灌了一杯酒,跟个娇滴滴的小公子喝酒,实在不爽快,醉意一上头她说起话来也更恣意,“话说,待这事成了之后你想做什么?继续当这个憋屈的铸剑世家公子?还是去当个官玩玩,不对不对,你应当不会想当官了。”
陶逐只是辗转着茶杯,略抬眼望着她,“你呢,你做完这单想干什么?回铩羽阁,还是回青染山?”
乐意双眼睁得溜圆,撇嘴道,“你这人说话总是令人不痛快,明明是我先问你,你却总是反问我,难不成你回答个问题还要抄我的答案。”
她又灌了口酒,摆着手“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估摸着回铩羽阁跟他们聚一聚,然后再回一趟青染山。现在可以回答我你以后的打算了吧?””
“不知。”
她仿佛被诓骗了一般,不屑道,“你就算要敷衍,也给个真诚点的答案。比如,比如……哎呀,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陶逐原本真的不知,想起乐意方才的回答,倏地突破迷雾一般清明,“不是敷衍,我从未对将来有过期待,便不曾想过,不过……”
本就身不由己,哪需考虑明日,乐意突然有些懂了,不想再戳他的痛楚,打断道,“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各自早点歇息吧,明日还有得操劳。”
她拎着酒壶,悠哉悠哉地迈着步子出去,却没真的去休息。她拎着酒壶跳上廊道的窗台,再跃上屋檐,脚步放得极稳,半点声响都没出。
她一只脚搭在屋檐横梁上,一只脚垂下,双手拿着酒壶猛灌了一口。
其实她并不是毫无顾虑就决定要留下来的,她向来只想专心完成自己的事,不愿管别人的俗事。更何况逼宫可不是件小事,刀刃相见,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丧命,又不知道多少个家庭泣血泣泪。
但是方才听完陶逐的话,她倒是纾解了一些,既然无法看着辛苦护送过来的人命丧皇宫,便好好助他一臂之力吧,她长叹了一句,“果然太有良心也不见得是见好事。”
次日,乐意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她打了个哈欠,“来了,莫再敲了,大清早地扰了别人的美觉。”
一推开门,眼前站着个丫鬟装扮的姑娘,小姑娘俏生生地笑了笑,“姑娘早,陶公子命我来帮你梳洗一下。”
乐意总算是清醒过来,今日可是面圣的日子,见小姑娘拿着一套裙袍和一些饰品不免有些纳闷,“我只是个随从,何须多做打扮。”
小姑娘抬起手,示意乐意坐到镜子前,“公子说了,带个女侍卫面圣总是不太合规矩,还是要麻烦姑娘做个丫鬟装扮,这样不会太惹眼。”
这话倒也没错,乐意便坐下任由她摆弄。那姑娘往她脸上扑胭脂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先前给陶逐做伪装的时候,嘴角不由得勾起。小姑娘也随着笑了笑,“姑娘可是想到什么有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乐意的嘴角咧得更开,“确实是件趣事,不过这事不大厚道,说了也有损他人的形象还是算了。”那小姑娘也只是随便寻个话头,闻此也不再追问。
乐意打小就很少做姑娘装扮,屈指一数,这几年除了上次在南宫府办事穿过,再一次就是现在,看着镜子中的姑娘,依旧很别扭。
除了她,陶逐也庄重地换了身打扮。外套一件鹤纹青袍子,内着金丝边白色里衣,白袜黑长靴,腰带处系有白玉玉佩。
乐意见了不由啧啧称赞,“公子今日真是一身贵气,一见便是正经的世家公子哥。”
陶逐挑了挑眉,煞有介事道,“你今日也是,这一身装扮,一看便是丫鬟。”
夸了人却没讨到句好,乐意顿时有些气短,撇撇嘴暗道,侠客不当与弱公子计较。她走上前,站在陶逐身侧,展开手往伸向前方,“走吧,公子。”
皇帝遣来的马车已在外等候,二人如以往一般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心境却都大有不同。
乐意忍不住撩起帘子瞧着街上,那些寻常百姓来来往往,该做生意便做生意,谁晓得这京城将要变了天。
不过,想必他们知道了也是多了个茶余饭后的闲资,天塌下来自有位高的人扛着,于他们也无大区别。就像他们侠客,武功愈高便愈存了仗义之心,仿若他们不管,那其他人便更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