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杨沅清意外的,是提到大长公主是武大夫人的神情,似乎慌乱的过头了。
虽然当年自己还小,可外租母病重的时候,她没日没夜的守在床边,总不能有人做了什么手脚才是。
可再想想,那时候自己年纪尚轻,有些事自己再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
外祖母身子一向健壮,又怎会一气之下就病倒。
一旦开了这个口,怀疑就像破了闸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让杨沅清坐立不安。
“来人,通知暗处的人,好好查一查武大夫人,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
从侯府回来,杨沅锦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杨沅姝静养了几日,又有杨沅清的药膏,很快就能下床行走。
还没来得及嘚瑟,就被杨沅清罚去跪祠堂。
杨沅姝眼泪汪汪的向杨远宁求助。
“兄长……”
杨远宁铁了心要罚她,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
杨沅姝无望之中被架进祠堂,大门一关,她对着一屋子里明明灭灭的蜡烛,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才将杨沅姝送进祠堂,杨沅清就收到了端王妃的回帖,邀她在城外的承明寺相见。
看了一眼天色,杨沅清也没怎么收拾,换了一身素服就出门了。
赶到承明寺之时,时辰尚早,向知客僧打听了,得知端王妃还没到,便先去添了香油钱。
看着杨沅清将两张大额的银票放进功德箱,知客僧满面堆笑的上前搭话。
“这位施主,方丈有请,请随小僧来。”
杨沅清一愣,随即拔脚跟上。
“小师傅,我第一次来贵寺,和贵寺素无交集,方丈怎会请我过去?”
知客僧笑而不语,又转过一道月亮门,对杨沅清躬身道:“施主,到了,这里就是方丈的禅房,施主请。”
杨沅清略一颌首,道:“多谢小师傅。”
知客僧走后,杨沅清踏进了眼前的禅房。
院子很清幽,屋前遒劲的老松,更添了几分古朴。
一进山门,满寺都弥漫着檀香,可到了此处,却全都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唯余冰雪的冷冽和松香味。
在这里,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杨沅清呼吸都轻了,踏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着一位庄严宝相的僧人,对杨沅清微微一笑。
“杨施主来了,请坐。”
杨沅清在方丈面前的蒲团上坐下,放低了声音。
“见过方丈,方丈怎知我姓杨?”
方丈神秘一笑。
“因为这满寺的香客中,只有施主你满身杀孽。这庆国上下,除了杨施主,再没有哪位女子能如此身负杀孽了。”
这话说得字字珠玑,可杨沅清并不为所动。
“方丈说得是,这满国上下,再没有哪个女子像我一般了。”
杨沅清的反应出乎意料,倒让方丈一时无法接话。静默了半晌,才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杨施主可信因果轮回?”
杨沅清直起了身子,诚心发问。
“信如何,不信如何?”
“信之则有,不信则无!”
“此话怎讲?”
“杨施主要是信,那便该明白,为何杨将军会横死,暴尸荒野,不得善终。这世间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杨将军杀戮太多,终究不得善终。”
杨沅清眼睛微眯。
“我不信。”
方丈一噎。
“杨施主……”
“方丈既说因果自有报应,那我倒是要问一句,若没有将士在战场杀戮,这世间的杀戮又何止这些。介时,该由谁来救世?”
方丈尴尬的清咳一声。
“杨施主,老衲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罪有应得,并且,我也罪有应得,该诚心忏悔,是吗?”
方丈被杨沅清戳破心思,脸皮几乎挂不住。
“你这施主好生无礼,佛祖面前也敢大声!”
杨沅清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手指紧紧的抠着匕首上的宝石,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控。
“方丈别来无恙,我自问不是不敬神佛之人,也没有要亵渎佛祖的意思。只是方丈的意思,让我有几个疑问。请问方丈,佛不救世,难道还不让人自救吗?”
方丈脸色涨得通红。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佛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你传达错了。亏方丈你还自诩是得道高僧,你连佛的意思都传达不清楚,还有什么脸面享受世人的供奉。”
杨沅清步步逼近,趁其不备,将匕首抵在对方的脖颈之上,声音冷冽。
“说,是收了谁的好处,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脖子上的匕首闪着寒光,面前的大和尚吓得一凛。
“施……施主,有话好好说!”
杨沅清挑眉,手上更加用力了些。
“你知道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吗?是穆老将军送的,他在蛮族手中缴获来的。按照你的说法,这刀上背负了不知多少杀孽,并不介意多你一桩,你若不说实话,我稍一用力,这刀就会割断你的喉咙。你会慢慢的流血而死!”
杨沅清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魔鬼。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正要开口,远处就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施主刀下留人。”
声音才落,一个老和尚闪进了屋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法慧,你捷越了。”
老和尚精精瘦瘦,一脸白须,双目炯炯有神。声音极具穿透力。
杨沅清满是戒备的看着来人,下一刻,只觉得头腕一麻,匕首就掉在了地上。
杨沅清惊讶不已,方才还离着七八尺的人,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再一转眼,又退到了七尺开外。
“阿弥陀佛,杨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饶他一命吧。法慧有错的地方,承明寺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虽是用商量的语气在说话,可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杨沅清很清楚自己和对方的差距,也没有坚持,将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收进袖子里。
“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僧?”
“阿弥陀佛,老衲不才,正是承明寺的住持。”
杨沅清冷着脸,语气生硬。
“寺中到底有几位住持?这位法慧大师说自己是住持,阁下也说自己是住持,倒让我看不明白了!”
“阿弥陀佛,杨施主息怒,老衲确实是住持不错,至于法慧……老衲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杨沅清戒备的看着对方。
“不必阁下给什么交代,我只需要知道,是谁让他说那番话的?”
老和尚有些迟疑。
“……这……杨施主,听老衲一句劝,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左右你也未受法慧的蛊惑,不如忘掉这件事,就当无此事发生。”
“若不是我意志坚定,凭他这三言两语,就足以毁了我的精神世界。这和杀人也无异了,凭什么让我忘记此事?”
“阿弥陀佛,杨施主,老衲并无恶意,只是世事并非一定要有个结果。即便知道了幕后主使,对杨施主未必有什么好处。”
“至少我知道敌人是谁,有个防备。”
杨沅清坚持,住持只好随她。
“杨施主要问便问,只是,这一遭未必问得出什么来。”
一如住持所说,法慧告诉她,对方的蒙着面,给了他银子,让他把杨沅清往自己罪孽深重的方向去引导。至于对方的真实身份,他并不知情。
毫无收获的杨沅清心中憋了不少气,住持身形一动,法慧还没叫出声来就被打断了手脚。
再看住持,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法慧你六根未净,不适合留在山上,下山去吧,奉养家人,承担世俗的责任。”
法慧哀嚎连连。
“住持饶我一回,不要赶我下山。”
他从小上山做和尚,远离俗世,又割舍不下家人,为了让山下的家人过得好一些,他解签卖香,从香客身上赚些小钱。
这一次,实在是对方给的银子多,足够家人宽宽裕裕的生活半辈子,他财迷心窍,便设了这样一个局。
可惜他低估了杨沅清,这女人心智之强无人可比。不仅没能把她忽悠住,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
可自己并无其他技能,下山之后,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何奉养家人?
“住持……我求求你,我自小上山,早把承明寺当成自己家了,求住持不要赶我走。”
“阿弥陀佛,不是老衲要赶你走,是你凡心未出,沉迷与钱财,不适合再留在山上。稍后会有人送你下山,往后祸福再与承明寺无关。”
法慧见与住持求情无用,转向杨沅清。
“杨施主,杨施主求求你,不要赶我下山。”
杨沅清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些。
“这与我无关,要赶你下山的人也不是我!”
杨沅清不想背这个锅,做这个恶人,转身出了门。
自打她远赴西北那天,她不信什么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的鬼话了。
在杨擎一事之后,杨沅清更不信善恶有报的说法。
就算杨擎在沙场之上杀了不少人,可战场之上,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比起他杀了的人,他保护的人更多,若因此武断的断言他犯了杀孽,未免有失公允。
那这神佛,不信也罢。
今日之所以没有过多计较,一个是因为自己打不过那方丈,另一个也是因为法慧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出了禅房,来到大殿上,端王妃正在拜佛,杨沅清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她拜完佛,又给两盏长明灯添了油,这才回过头来看杨沅清。
“阿清等久了吧?”
杨沅清摆摆头,对端王妃行了个礼。
“见过王妃,因晚辈有孝在身,不好上门,才约王妃出来相见,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端王妃微微一笑,说道:
“我明白的,阿清不必多想。”
端王妃说着,指了指对面的长明灯。
“此处,是我父母的灵位所在,我娘家当年被流放,即便是我与王爷成亲之后。也没有洗脱罪名,如今也不能入祠堂享香火供奉,我只能在寺庙里供奉两盏无名的长明灯,算是尽我的一份孝心。阿清可要供一盏?”
杨沅清颇为心动。
“多谢王妃提醒,这长明灯该怎么供奉?”
端王妃招手,叫来了知客僧。
“这位小姐要供一盏长明灯,帮她制备制备。”
知客僧满脸堆笑:“没问题,请问小姐要供奉几两的长明灯?”
杨沅清一脸茫然。
“不知有几两的?”
“一般有三种,一斤油的大海灯,五两油的普通灯和二两的小灯。一斤的一年一百两银子,五两的一年五十两银子,二两的一年二十两银子。施主你看要供奉多大的?”
“那边供两盏一斤油的大海灯吧。”
“敢问尊驾名讳?”
“不必名讳,只要将两盏放在一起便好!”
“是,施主稍等。”
思及父母,杨沅清有些凝重,端王妃一直默默地等在一旁。
待僧人们准备好灯,念经开光之后,由杨沅清亲自点燃。
跪在蒲团之上,杨沅清默默在心中叫了一声爹娘。
“命运不作美,让你们生生分离了半辈子,若有缘能在泉下相遇,就放下过去好好在一块儿吧!女儿很好,阿昭……他也会好好的。”
两行清泪自眼里落下,再睁眼时,杨沅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清明。
端王妃敏锐的察觉到杨沅清的变化。
在刚回京的时候虽然也很刚强,可行事多有顾忌,眼神里也不乏女儿家的娇态,而如今,更像个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端王妃满是心疼的握住杨沅清的手。
“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你还是个孩子呢,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杨沅清回端王妃一笑。
“多谢王妃,我省得的。”
话虽如此,可端王妃清楚,杨沅清并没有真正把话听进去。
她仍旧背着重重的包袱。
端王妃清叹一声,拉着人出了门。
“这承明寺是京城附近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向来以经验著称,不管阿清方才许了什么心愿,都一定会实现的。”
杨沅清勾勾唇。
“但愿吧!”
黄泉之事,她没办法知道,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可自己的事,只能由自己去决定,路怎么样,要一步一步的去走,走过才知道长短,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