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山峰顶，上午。
萧霆仰脸呆呆地看着十丈之外的升仙台。
这段时间，他经常在这里徘徊。
他还没有适应天齐山掌教的身份，也不想适应。
他经常感到无所适从，可又不想从无所适从中脱离，无所适从也会带给他一丝安逸，带着几分纠结的安逸。
他会想很多以前的事……
那是一个平淡的夜晚，夜色淡淡的，心也淡淡的。
自己独自在王宫的大殿里踱步，没有灯火，暗暗的。只有黑暗才能让自己真正静下来，享受心底的那一丝惬意。
那时的自己刚满二十岁，也刚刚适应每天处理大量的神朝政务。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也不知未来为何物。只知道自己会一直忙于海量的繁琐政务，看着阶下那些应付自己的朝臣……直到八十岁，九十岁？然后死了，这就是自己所有的未来。
不知什么时候，身前有了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好像一直就在那里，与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和谐，和谐到自己仿佛是多余的。
他就是自己的师尊，自己终生仰之弥高的师尊，当时的天齐山掌教白奇真人。师尊以飞仙后期境界之身，引导自己这个还不知聚气的娃娃，一步一步走上了仙道之路。
在自己进入元真境界之后，便将神朝政务完全交付给了儿子，儿子死后又传给了孙子……自己则在天齐山专心仙道……
一切转变发生在自己元丹后期境界时……
天机图不现，师尊风化而去……
在元婴生成的关键时刻，北池郡王起兵反叛……
元婴结体完成，突破进入元婴境界后，大师兄又面临生死关头。自己与他亲逾骨肉，怎能坐视……
等和大师兄归来，神朝已被天朝取代，自己那荒淫无道的第三世孙也葬身于王宫的熊熊大火……
大师兄坚持认为，自己都是为了他，才丢掉了江山，绝了子嗣。一定要帮自己夺回天下，诛杀北池郡王。
那时自己已专一仙道多年，对后世子孙奢靡于眼前享乐、罔顾民生，有所耳闻。加之掌教二师兄苦心劝诫，遂断了复仇的念头。
可是……有时……心里还是痛啊……
北池郡王后来两次来天齐山请罪，都是掌教二师兄接见，自己一直避而不见。
北池郡王通过二师兄传话，他只是顺应天道民意，以有德取代无德。绝没有灭前朝后嗣之意，王宫大火纯属意外……
尽管自己也懂天道轮回，也明白此次战乱中，天昆山、天罡山都未明显插手。
可就是对天朝，对北池郡王的师门天昆山心怀怨念。天齐山同门中也多有鸣不平者，久而久之，天齐山与天昆山竟绝了往来。
天罡山对此事明为中立，却暗助天朝，与天齐山的关系也疏远了好多。
北池郡王也未做一日天朝之主，直接令其第八世孙主政天朝。他自己返回天昆山修炼，三百多年未插手天朝任何事物。
本来这尘世的前缘到此便要终结了，鹰王却出现了。他先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在梦里向自己预示他们的王朝即将来临……
自己被震撼了，这个王朝将无比强大，统管天地！
早在师尊风化后，自己便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了，直到现在。五百年了，多么优秀的仙道尊长都无法升仙，这个世界的精神意义已然崩塌！
那鹰王乖张阴鸷，非成大事者。可他只是使者，只是传递信息者。
是他背后的王朝势力选中了自己。
只是人类的命运又会如何？自己会不会成为人类的罪人？可大厦将倾，自己就算不推波助澜，难道还有力回天吗？
天……你在哪里啊？
“禀告掌教真人”，萧霆的思绪被童子打断。
他转过身来，看到童子显得局促不安，问道：“何事？”
童子有些不敢看他：“钱隆的命灯灭了。”
“什么！”萧霆大惊！看到更加惊慌的童子，他压着声音：“带我去长生殿。”
童子一溜小跑，萧霆紧跟。
在峰顶东北角，有一个独立小殿。说是小殿，是因为和天齐山的大殿从里到外一模一样。只是比大殿小了十倍。
到了门口，有一位执事已在等候。
萧霆站定了身形，缓了一会儿，双掌推开两扇木门，快步而入。
殿内摇曳晃动着近百朵火苗，火苗来自五寸直径的铁质托盘之中。每个托盘由殿顶吊下的三根细铁链挂住。
外面看不到的是，每个托盘底下都印有一个鲜红的额头印记！
萧霆已经看到，在右后排的角落里，一盏灯灭了。
“你们可以把他请出去了”
听到萧霆的吩咐，执事从右侧通道快速走到后排，双手从挂钩上捧起铁质托盘，快步走出。童子随后出门，将门关上。
只剩下萧霆和这些火苗了。
他的脸上红润了好多，像喝了酒。
他的眼睛渐渐迷离了，也像喝了酒。
他感到一阵阵晕眩，真的像是喝了酒……
“钱隆，你是我师叔的徒孙，也是天齐山得我传授最多的人……你放心走吧……请记住一点……我萧霆今生今世只认你一个徒弟……你的儿子钱泰，我会接上天齐山……将我的生平所学传授于他……他不是我的徒弟……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继承人……他将继承我的一切……”
萧霆梦呓般的自语声被洪亮的钟声掩盖。
这钟声在天齐山峰顶环绕，一声……两声……三声……二十七声。这是天齐山的丧钟，在护送仙道中途横死之人。
陆天宇回到家里，已快到中午了。妈妈说程步高这几天来找过自己两次，好像挺着急的。
陆天宇吃过午饭，洗了澡，把身上的衣服也都洗了。刚晾上，程步高就来了。
他拉着陆天宇进了小屋，关好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见他迟迟不说话，陆天宇先开口了：“出什么事了？”
过了好久，程步高才慢慢抬起头。
从见到程步高到现在，他一直是低着头的。
此时陆天宇才发现，他的脸上有变化，变黑了。也不是脸上的皮肤变黑了，而是……
程步高的脸上长了很多黑毛。看得出他精细地修剪过，可露出的毛茬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只有两眼，鼻子、嘴的周围没有，额头、脸、下巴都有黑色毛茬。具体五官还无明显变化。
陆天宇立刻明白了，他看着程步高惶惑的眼睛：“这是巨猿的元丹在你身上产生的作用。等到你自己结丹，进入元丹境界，这些黑毛应该会自行脱落。”
程步高已经哭了出来：“天宇，这几天黑毛在我全身疯长，脸上的还能剪一剪，身上的太多了，没法剪……你又不在……我现在的饭量是以前的四倍……四倍呀……我这样下去，我爸妈迟早会发现的……他们会多担心……他们二老就我这一个儿子……今后可怎么活呀……”
收敛了一下情绪，程步高认真的道：“我刚才和他们说，孟猛生病了，我去明南城照顾他几天。天宇，我现在就得走，时间长了你妈可能会看出来。我先找到孟猛，和他一起去气坊宿舍安身。假期饭堂不开火，好在我们还有经费，让孟猛每天去街上买……天宇，我只是担心……会不会越来越严重……最后变成巨猿……”说到后来，程步高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陆天宇最后对程步高说：“你先和孟猛去气坊，我刚回家，先陪妈妈几天。不超过五天，我一定去气坊陪你。”
程步高走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也许这就是友情的力量吧。吃了午饭，陆天宇回到自己的小屋，唤醒元婴。
元婴的声音响起：“怎么？想问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陆天宇也没感到奇怪：“你已经猜出来了。”
元婴轻笑：“这么大的动静，我怎么能不知道？只是干着急，帮不上你。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是剑灵帮你修复的……你知道刺客来自哪里吗？”
陆天宇摇了摇头：“不知道。”
元婴幽幽地叹了口气：“好些年没看到天齐山的金镝剑法了，不错的小子，可惜了。”
陆天宇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位两次几乎置自己于死地的刺客，原来是天齐山的。
陆天宇追问：“是天齐山派他来刺杀我的？”
元婴道：“那倒不是……这人是常年在外的散仙……应该是在外面接的活。”
陆天宇不解：“你怎么知道他是散仙？”
元婴道：“这个你就不必问了，相信我就好……最后的那一剑，真气贯于剑尖，剑身隐而不见……可惜了，就算是常年在山上专心修炼的内传弟子，能有如此造诣的也没有几个。更何况左胸先已被剑灵刺中，剑灵触体便吸取魂魄，见血更是……这是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啊！天齐山是没资格让这样的人才为其卖命的。”
陆天宇还是不解：“只是他的心脏也太坚韧了吧？”
元婴道：“我也想了很久，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的心脏在右胸。虽然这样的人非常少见，毕竟存在。这次你的教训不小啊。眼见剑灵刺入对方心脏，便觉得大功告成。你要是施展百川入海，元气、魂魄同时吸收，他怎么能使出那致命的一剑！”
自遇元婴以来，陆天宇受教匪浅。此时更听出元婴的关切，忍不住动容：“多谢您的教诲，晚辈没有您的提点，怎会有今天的些许成绩！”
元婴感慨道：“你心地善良，应有福报。当初，我传你百川入海，只是希望你能速成，好助我脱离对你的依赖。可是你想过没有，等你到了元婴后期境界，我仍是无法离开你的。即使你进入飞仙境界，元婴离开你的肉身神游……哼，那神游的也是你自己的元婴，不是我。本来我打算在你进入元婴后期境界时，逼迫你炼制魂器，真人魂器。之后把我引导过去……”
陆天宇感到一阵阵发冷：“真人魂器……你如何逼迫我？”
“你不应允，我便杀死你的元婴！何况，到时找一个该死的恶人做傀儡，你不一定不允。”
陆天宇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你现在有了剑灵，它是你的，也不是你的。说它是你的，你也看到了，它能修复你的伤病，保护你的生命。说它不是你的，是因为它吸取魂魄与你无关。不论它吸取多少魂魄，你自己也无法学会吸人魂魄的魔功。所以，我的路只有一条了，就是和你一同飞升……可天机图已经五百年没出现过了……”
陆天宇突然想起昏迷后的那个梦，那圆台难道是升仙台，那图画……
“我今天把这些都说出来，是因为和你共度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心变得温暖了。现在想来，我的二师兄、三师兄都对我疼爱有加，可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还有我那师尊……我对师尊如此忘恩负义，竟也苟活于人世乐此不疲，羞耻啊……我活了快五百年了，竟然从没关心过任何人！唉，遇到你之后，我便开始关心你。担心你修炼的进度太慢，担心你不小心死了……但我发现，你从没真正关心过自己，你一直在关心着别人！你的那些朋友也是……我被感动了，真的。如果心是冷的，再活五千年又能如何！”
陆天宇的双眼有些湿润了……
“记住我今天的话，人心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今后会一心对你，和你一同飞升，或者和你一起死……哈哈……死原来并没有那么可怕……”
陆天宇感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温暖，眼前出现了乔珮、姚千语、孟猛，还有为自己挡剑的程步高。
他真诚的道：“我们是朋友，生死与共的朋友！”
陆天宇又把程步高的情况说了，元婴对服用猿族元丹的后果也没有什么可借鉴的经验。也是猜测一旦他自己结丹，应该就会改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