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鹤台靠山而立,与桃苑隔水相望,比起桃苑那小巧玲珑的水榭竹楼,孤鹤台更像是伟岸豪狂的男子,数丈高楼拔地起,气势决胜其后重重连绵的山岭。
粗略看,孤鹤台是气势雄浑的,暗红楼宇灰墙黑瓦铺出的恢宏气势,没有一分金雕玉饰点缀。
细看之下,处处都是雕花暗纹,每一刀都极尽完美,牌匾上的题字遒劲有力,风骨尽露,稍懂书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这字出自当朝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他的字,千金难买。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孤鹤台前。
“快点快点!”赶马的车夫不耐地催促道:“这后面还有好多货物,迟了你们都得挨打!”
“你赶投胎啊!”车内骂骂咧咧地推了个绿衣人下来,那人被绳子紧紧捆住,堵了口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他一个打挺从地上翻起,愤怒到目眦欲裂。
“别推,我自己来。”棠满躲过了汉子的大掌,赔笑道:“我不会不识抬举的。”
她衣上面上覆满灰尘,只有那双黑眸还闪烁着干净的光。汉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动手就要去推下一个人。
“唔——”
棠满跳下马车时,正赶上车夫扬鞭抽人,那人艰难地将毛巾吐出,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群畜生,知道爹爹是谁吗?”
“我呸!”车夫将长鞭一挥,绿衣人朝边上躲去,可那鞭子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一个转弯缠在了绿衣人身上,车夫猛地收手,将人拉到自己的身边,劈头盖脸几个巴掌:“我是你!爹爹的!爹爹!乖孙!”
绿衣人被打的头昏眼花,瘫倒在地,路过的人视若无睹,该走的走,该停的停。似乎孤鹤台与他们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们隔绝开来。
“咻咻——”
车夫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绿衣人身上,落下之处,衣衫尽碎,绿衣人翻滚着,惨叫的声音直冲霄汉。
“别弄死了。”从孤鹤台里出来个守卫,冷眼看了看车夫,对着从马车上跳下的另外三个人道:“曹匀,赶紧把人带进来!”
棠满垂眸,跟在大汉的身后进了孤鹤台。
孤鹤台正中凹下个圆形的大洞,以圆洞为中心,围绕着它一层层楼分明地排开房间,不似寻常歌楼般循规蹈矩地搭建,而是阶梯式一级一级往后推移。房与房以栏杆和屏风阻隔。
这才是孤鹤台的第一层,第二层是什么便无从知晓了。
棠满低下头,正好走到圆洞附近,她便用余光偷偷去瞄,洞底刻着的浮雕已经磨得十分模糊,洞壁上一滩滩暗红发黑,不知什么东西粘在上面,几个侍卫正用布擦试着那些突兀的暗红。
她的目光追随着侍卫的动作,发现洞壁上许多有门形的缝。
想来是某处的暗门通到这里。
大汉转动墙边的花瓶,一道暗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
棠满跟着踏进暗门中,忽觉地阴森。她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孤鹤台依山而建的用意所在。
“在马车上,我就说了。”大汉粗声道:“来这儿的,都是运气不好的人,如果不想死得那么快,就好好努力拼一下吧。”
山洞低矮却并不算逼仄,大汉示意们继续往前走,自己则从刚刚那道暗门出去了。
“这,这到底是哪儿啊!”人群中有道声音:“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棠满嘲讽地勾了勾唇,循着光亮走去。
山洞里到处都坐着人,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棠满小心避过坐卧在地上的人,长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她边走边思考,这里究竟是修来供这些玩物栖息的地方,还是说通往某个地方。
可是孤鹤台能够通到哪里去,山脉尽头是哪里?
“姑娘。”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衫。
刚刚与那几人分开时,她就察觉到有个人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坐在马车上时就已经看出了另外几人并不算危险——至少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棠满露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回头看向他。
“怎……怎么了?”她缩着脖子退到墙边。
“你别怕。”男子坚毅的脸庞线条柔和了些许:“我不是坏人,我怕你一个人危险。”
“两个人,就不危险了吗?”棠满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面上的表情过分诚恳,使得男子一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单纯地发问。
“这……”他苦恼地撇了撇唇,生硬地转了个话头:“我叫燕许。”
“嗯。”
棠满含糊地应了一声。
“阿默,阿默……”
女人幽幽的哭声在洞里异常清楚,棠满站着听了一会儿,走近了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女人抬起头,用泪水模糊的眼睛打量着棠满。
“帮我解开,我能救救她。”棠满转了转被绳子绑紧的双手,露出善意的笑容。
女子的目光从燕许的身上流转到那个叫阿默的人身上,眼神从犹豫到坚定,最终她咬了咬牙,替棠满解开了绳子。
棠满一挣开束缚就将靠在洞壁上的人放倒在地,掀开腹部的衣衫查看伤口。
“这不是人能……”棠满皱起眉,又很快将困惑甩到一旁。
她冲女子做了个嘘声的表情,四顾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衣服的暗层里摸出一小包药粉撒在阿默的伤口处。
“伤口不深,就是血流的有点多。”棠满从裙边处撕了点布料,小心地紧压在伤口处:“休养一会儿就好了。”
女人忧伤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人,苦涩道:“这个地方,怎么休养?”
棠满皱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擦了眼泪,声音冷然:“这里是人间炼狱,我们以后就是生死敌人,也只有你这种刚来的人才会天真地去救人了。”
棠满愣了一下:“可是,我是个医者。”
女人盯着她那张茫然的脸庞许久,防备的神色软下来,她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你就算救了她,她也还是会死。姑娘,我们这些人,只有死了才能出去。”
孤鹤台并不十分出名,但它算的上是除皇宫以外另一个权力象征。由当朝丞相许东来动用了不可计数的人力修建而成,结构严密,守卫也极其森严。它只对少数人开放,而这少数人必然属于名门望族或穷奢极侈之类。这些人大都残暴不仁,且喜欢猎奇和刺激。
他们派人抓来各种各样的人,将他们放在一起自相残杀,活到最后的五个人,在鹤出台上角逐出最终的胜者。
“她呢?”棠满指了指地上那人,“我看她的伤并不像是打斗造成的。”
“不是。”女人摇了摇头,攥着衣裙声音怨道:“我们的对手,不止是人,还有狼与虎豹……”
“我们刚刚就遇到了狼,幸亏这山路四处能通,不然我和她都逃不出来。”
“那怎么可能赢!”棠满看着她,双目失了神采:“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
所以孤鹤台这个地方,从踏入时起,就注定是他们这些这些人无法抗衡也无法逃脱的厄运。没有人能够活着出去,没有人能把这个地方的秘密带出去。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女人费力地扶起阿默,道:“阿默这一路流了很多血,这里不安全,换个地方躲躲吧。”
棠满点了点头,看着女人擦过燕许的肩,淡出她的视线。
“你怎么还跟着我。”棠满擦了擦有点发痒的脸庞,道:“你也听到了,我们现在是相互残杀的敌人,你再跟上来我就直接动手了哦。”
“我不会伤害你的。”燕许挠了挠头,腼腆道:“你是个好人。”
棠满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暗笑他天真。
她可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
哭泣中的人最脆弱,也最容易相信别人。她救人的目的为了取得女人的信任,毕竟在这种地方,知道的越清楚就越安全。
“你觉得好人就不会杀人吗?”棠满挑了挑眉:“或者你觉得,我也会在你遇到困难时救你?”
“不是。”燕许被她激地抬高了声气,辩解道:“我,其实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棠满直截了当道:“可我不认识你,所以别再跟着我了。”
燕许果然驻足不前,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拐进另一个山洞。
那他……现在去哪啊?
他向来是听着命令行事的,现在不听命令,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择自己的路了。
棠满一步步从山洞里退了出来。
她是看在那个山洞里没有光才进去的,黑暗的地方往往更少人踏足,比较安全。
但是她想错了,她才走了几步就闻到了血腥味,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盯着她看。
她才想起刚刚那个女人说的,狼是夜行动物,他们和她一样的喜欢黑暗。
“有狼。”棠满扫了一眼傻站在原地的燕许,皱起眉头:“你该不会是个痴儿吧。”
燕许掳起袖子双手叉腰,冲着棠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深深的酒窝:“没事,我不怕狼。”
“还真是啊……”棠满怜悯地看着这个痴儿,拽住他的袖子被往另一个山洞扯边柔声哄道:“乖,有嗷呜,嗷呜会咬人的。”
燕许:“……”
狼的脚步近乎无声,看见人之后才微俯前肢,发出低吟。
燕许将棠满护到身后,道:“这家伙是一群一群聚在一起的,一只没多大的能耐。”
“谁跟你……”棠满看着它身后又冒出几匹狼,叹了一口气:“谁跟你说是一只狼的。”
棠满冲他这语气就能了解,他多半是有些能耐的,至于是不是半瓶水晃荡,就不得而知了。
燕许尴尬地抓了抓前额。一只脚慢慢地在地上朝外侧磨着,直到跨出个马步,才将另一只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双手平举在胸前开始运气。
“诶!”棠满站在他身后,懒懒地劝道:“你别死要面子呗,这是畜生又不是人,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燕许低喝了一声,径直闯进狼堆里,一只手抓住一只狼,如拎着一只鸡般轻巧。
他双手举过头顶,先狠狠踢开扑向他的狼,后将手上的两只掷到一丈多远。
“我说……”棠满看着燕许将最后一只狼摔翻在地,几只狼呜咽着逃走,她道:“挺厉害的啊,少年郎。”
燕许腼腆地挠了挠后脑:“我今年二十二了。”
“哦。”棠满勾了勾唇角:“那你还跟着我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会掉人啊。
棠满几经转折,找到了一个有滴泉的山洞。她捧了把手浇在脸上,将脸洗干净后掏出手绢擦尽残留的水滴。
痒死了,也不知道是这灰尘里混了什么,真教人难受。
燕许坐在一块大石上,看见棠满徐徐转身,面色微诧。
棠满奇怪道:“怎么?不认识了?”
燕许摇了摇头,低低地开口:“长得好看。”
“高手不亏是高手。”手指一下一下打在自己的臂上,棠满揶揄地笑了:“在这种境遇里还关心别人长得怎样。”
“不是。”燕许道:“其实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长得像我主子了。”
棠满靠在洞壁上,从暗袋里翻出一纸包粉末来,才问道:“你主子?”
燕许“嘿嘿”笑了两声:“我就是来找她的。”
棠满蹲下身,将纸包里的粉末尽数吹散在洞口:“你”
她慢慢回过身,眼神复杂:“你来这里找她?”
“我这个侍卫没当好,把她丢了。”燕许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就开始往这里走,边走边打听她的消息,然后有人告诉我她朝这里走来,可我找遍了路途上的每个地方都没找到,在茶铺歇息的时候又被人下了药,抓到这里来了。”
棠满道:“你是什么时候跟你主子失散的?”
燕许道:“六月初。”
棠满敛了眸中的暗色。
她运气不错啊。
她此番来寻的,是足够撼动许东来根基的把柄,但还有个目的,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在这里找到苍水公主。
而那个燕许口中的那个主子……
棠满捏了捏指尖。
她其实也只是想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里发现那位公主,就让温怜将苍水王族的特殊香料配了出来。
刚刚在燕许身上闻到味道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那些人在玢城找的,是不是真的苍水公主。
苍水公主在玢城的消息一个半月前开始传,大概就是去掉了燕许往这里走的脚程,所以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棠满迟疑地问道:“能告诉我,你主子叫什么吗?我出去了兴许能帮你找找。”
燕许眨了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顾虑地答了:“落江。”
棠满勾了勾唇角,带着一丝窃喜轻轻呢喃:“叫落江啊……挺好听的。”
“劝你个事儿。”她靠着石壁慢慢划下身子,与蹲坐的燕许平视:“不要别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这世上的人并不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