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山头微亮,不见花间习武人,但闻穿林打叶声。
“雷将军这么勤奋,果然是少年英才。”
雷霆收了宝剑,微微喘息,只见身后一人一骑,那人年长一些,因久经沙场,全身黝黑精壮,孔武有力,卧蚕眉勒飒飒英姿,杏仁目圈炯炯神韵,薄唇弯弯微微带笑,黑发飘飘翩翩风流;身着王室铠甲,铜盔上镶金色冰彩玉碎六角钻,胸甲雕镂一双无尾饕餮吞云图,脚踏金缕靴,身披鸿云袍;身下枣红色飞马通身火红,血翼微张,束着银色水纹的纯皮鞍鞯。
说话的正是苍滨十二王登基以来第一位异姓上将,杨晓风。
雷霆忙拱手道,“哪里,杨将军也起得很早啊。”
杨晓风道,“本是想提早去迎接归乡的将门虎子,却不想打扰了雷将军练剑。”
雷霆忙摆手道,“杨将军客气了。”
杨晓风微微颔首道,“那就不再叨扰雷将军了,雷将军今晚会参加国宴吧。”
雷霆点点头,为杨晓风让出来道路,告了辞。
侍从平安递上汗巾,“雷将军,要回府吗?”
雷霆看着杨晓风离去的方向,边擦汗边道,“嗯,得为国宴准备一下吧。杨将军出发得也太早了些。”
“大概是因为即将上任的梧菁将军地位尊贵,是已故的梧岿擎元帅的养子呢。”
“哦?原来并非亲子?”
平安解释道,“梧菁将军是梧岿擎元帅过继的儿子,虽是梧元帅兄长生的,但名义上依然是梧元帅家的,当初定的就是这位将军长大成人后,接替梧元帅家业,不想遇到战乱,如今也算实至名归。”
雷霆道,“我记得梧元帅家里好几个孩子呢,怎么轮得到他呢?”
平安回答道,“梧元帅夫人生养了四位千金,却只有一位公子,偏偏是这位大公子生来残疾,担不起武将帅府的重任,因此过继了这位将军。”
雷霆笑言,“原来是这样,倒是我无知了。”
平安忙道,“将军何出此言,只因家父曾在梧府侍奉过,很是尊敬梧元帅,常常给我们讲当年的事,所以多知道了一些这等繁杂之事。”
雷霆不免紧张起来,“是吗?那当年若如城大殇,令尊……”
“将军放心,家父因家事离职,早在战乱前离开梧府了。”
“唉,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平安道,“将军很期待国宴吧,今晚梧将军上任后,苍滨就又多了一位非水姓的贵族了,对将军和杨将军来说是件大好事吧。”
雷霆眯了眯眼道,“严格说,梧既非国姓,便属异姓。但是梧家按理来讲,若不曾遭受灭门之灾,地位必是贵族,不同我等。如今,梧菁是苍滨国四大将门幸存的唯一后代,纵然不是梧元帅的亲生骨肉,亦是家族继承者,恐怕比很多旁门王室都要尊贵得多。十二王正期盼梧菁能为苍滨朝廷重获民心,他的地位很是特殊,不能按表面的这些异姓规矩来衡量。”
平安奉承道,“也不止是梧将军,将军您也很得民心呢。”
雷霆笑笑,不再多言。在他看来,梧菁和自己所谓的民心都不过是托同一个人的福分罢了,然而那个能只手颠覆天地的人,已经不在了。
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回到府上,雷霆挑了挑晚上国宴要穿的衣服,顿觉得身心疲惫,不小心伏案小憩,恍恍惚惚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夜,黑云压城,山风满楼,残星隐隐约约倒影在他身边的人的眸中,如琥珀色深潭里荡漾的波痕褶皱,盈盈不甘,萋萋忧虑,他忍不住唤道,“临将军。”
“将军,将军。”雷霆迷糊中醒来,是平安的脸,“将军您睡着了。”
雷霆才意识到不过是梦,揉了揉眼睛,道,“不知道怎么觉得很累,睡了多久?别误了事。”
“小半个时辰而已。只是,杨将军来拜访了。”
“杨晓风?”雷霆很是疑惑,“他不是去接梧菁了吗?”
“是的。梧将军也来了。”
雷霆颇为惊讶,一边吩咐平安上茶,一边赶紧披上外衣,胡乱擦了把脸,匆匆前去接待。真是奇怪,雷霆想,自己上任苍滨中将也有一年了,杨晓风平时也鲜有亲近,怎么偏挑今天登门拜访?
待雷霆更衣前去,只见杨晓风已换上便装,一旁还有位年轻清秀的男子,既非羸弱,更非蛮横,虽然身形细瘦,行动却挺拔有力,明显为习武之人,气质却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高贵得体,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熟悉。
雷霆行礼道,“让两位将军久等了。”
梧菁见了雷霆,连忙起身,谦逊回礼道,“雷将军,我们突然造访,很是抱歉。”
“久仰梧将军大名,二位将军到访,是雷府的荣幸,将军快请坐。”
“雷将军过谦了,我听晓风说了将军的事情,很是钦佩,必须见一见将军,幸而国宴前有些时间,”
雷霆摆手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事,梧将军大概把我和临浪将军混淆了。”
梧菁笑笑,同时和杨晓风很快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再说什么,抿了抿茶。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梧菁渐渐回到了战事的话题上,问雷霆道,“雷将军曾经做过临浪将军副将,不知是否还有联系呢?”
“这……并没有。”
“是吗?看来临将军确实对十二王心存芥蒂啊。”
这是什么意思?是控诉临浪有反叛之心?雷霆急忙争辩,“不……不是这样的,临将军对苍滨可是费尽心血鞠躬尽瘁啊。”
梧菁却道,“对苍滨而言,国家和君主无二区别,为了家国不为国君,也是罕见。一个对故土用情至深的人,选择在全颜极面前,决然背弃朝堂,足以说明这朝堂已败坏到何种地步,难怪十二王这么忌讳,先有破格提拔副将至异姓贵族,后有国宴册封纸上谈兵的将门传人,但这样就能压得住临将军的风头吗?到底也是终结玄焰连胜之人。雷将军,你说呢?”
梧菁微笑地看着雷霆,雷霆胆寒得抖了下,再看杨晓风,只在慢悠悠喝着茶,不动声色。雷霆突然意识到,坐在这个房间里的是苍滨如今全部的异姓将军,梧菁说出这样的话,是何意?见他们似乎也冲着临浪来的,雷霆不敢妄言,吞吐道,“……我,昂,不过……梧将军是国宴册封,还是和普通册封不同吧……”
梧菁淡淡道,“哦?是吗。”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雷霆还是没忍住,问道,“不过……梧将军何出此言呢?朝堂上,不熟悉临浪将军的人大都评价不高。”
梧菁道,“这倒是我不懂了,为何评价不高呢?”
雷霆语塞,“这……有各种原因吧……”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杨晓风突然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不守军纪,没有规矩,自恃清高,傲慢无礼,冲动暴躁,就这几条就足够了。”
雷霆无可反驳,想来当年临浪征战时确实与杨晓风合作过一次,之后再无太多交集,大概是不欢而散了吧。
梧菁却大笑起来,“哈哈,这样的人应该会很好地融入苍滨朝廷吧。”
杨晓风看了梧菁一眼,梧菁收敛了些,又对雷霆说道,“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更在乎雷将军的说法呢。”
雷霆竟有些无言。自苍玄大战后,也自临浪愤而离职后,这是第一次雷霆和别人谈起临浪。这个名字就像所有话题的终结者,所有的人都避开谈及,都刻意地假装这个人不曾存在。临浪也一直音讯全无,令人怀疑往事是否真的发生过,然而那些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日夜翻滚生长,根扎得越深,提起就越痛。一个个伴其身侧的日夜,都成了一页页青铜隽永的信笺,不容置疑。
临浪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傲慢清高要成为一个人的优点,那这个人一定是临浪,生来似乎就该那样傲慢,少一分都会为之流泪。
雷霆想了想,简单答道,“临将军和别人都不太一样,很有自己的个性,一两句话倒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都知道,跟着临将军上战场格外安心,将军一定会拼尽全力带我们回家。”想起曾经比肩同闯的腥风血雨,雷霆差点眼眶湿润,便故意稍岔话题道,“临将军曾经说起过杨将军,临将军倒是对杨将军很是信任。”
杨晓风不屑撇撇嘴,梧菁见了,接话道,“这样看来,临浪将军也是慧眼识人呢,不仅提携了雷将军,还或许能与晓风颇有共鸣。只可惜在下不曾有幸助其一臂之力,令苍滨痛失人才,已无权指手画脚。只希望现在能救民众于水火中,还给苍滨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之世。”
雷霆有些讶异,道,“梧将军这话是何意?战乱已平,边防也已收兵。”
梧菁正色道,“自从颜极七大国纷纷立足,各国间硝烟不断。而苍滨和玄焰,两国之间已经足足征伐了六代人的生活,从两个小国领土到颜极第一大国之争,对百姓来讲都是些无谓的牺牲。一直以来,两大国均实行严格的王位世袭,说到底,百姓的牺牲都只是为了君王的风光。好在先王仁爱有加,本是苍滨之幸,但那时适逢多国政变,玄焰十七王初登王位,颜极大局动荡。先王却一心急切地苛求苍滨安内,无视邻国受战火摧残,以至遭人嫉恨。当玄焰十七王终于将矛头指向我方时,堂堂颜极第一大国竟孤立无援,直至若如大殇,天将陨落,以先王血染天泉台为代价,激起民愤,方逼迫玄焰退兵。然而,苍滨已损失太多,难以挽回,也使得玄焰在十五年后再度发难。雷将军、临将军、还有晓风的沙场之功,暂时平息了苍滨战火,却平息不了民民怨载。望遍朝堂,贵族们不知自省,反而试图用册封虚名苟延残喘,真已不知战乱与和平哪个更危险了。无论是十一王彼时内安外弃,还是十二王如今沉迷虚荣,都谈不上国泰民安,反而国难当头,只不过一个一叶障目,另一个掩耳盗铃。我如今徒有了这名不副实的官位,希望能做出一番真正的事业,既不沽了父亲的名,也不枉临将军之劳,不知是否有幸得到雷将军的倾囊相助呢?”
听了梧菁这番话,雷霆心中亦是惊喜,亦是感叹。惊在以梧菁的地位竟在初次见面便与自己说出这般话来;喜在终于在苍滨朝堂之上遇到了那个独醒之人;感于这个与临将军一般明理的人未能出现得再早一些;叹这似乎带有叛变之味的邀约却是直觉下正确的事。
梧菁的话很合雷霆心意,但他担心妹妹雷云,犹豫再三,转而一想,临将军会怎么做?当即有了答案。
即使帮不了别人,至少也能为临将军正名,兴许这样将军就能回来了,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临将军呢?
三人畅聊许久,直到梧菁该为国宴册封做准备时,雷霆亲自送二人离开,原本见二人都没有带小厮或是侍从来,还要让平安跟着送回去,被梧菁谢绝了,雷霆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才回府。
估摸着差不多了,梧菁问道,“他回去了?”
杨晓风回头看了看,“嗯,没回去也看不到了。”
梧菁心情不错,舒了口气道,“这孩子倒有些头脑,却是个没有心机的,这算是成功了吧。”
“……嗯。”
梧菁见杨晓风似有心事,便道,“晓风,你没事吧,刚才讲话时就一直闷着,也没帮我说点什么。在想什么?”
杨晓风锁眉,“这事办得太急了。”
梧菁并不认同,“结果好就足够了呗。”
晓风叹道,“说起来,也是我的疏忽,这一年,我有很多机会了解雷霆,但都没抓住,只要聊上一次,就能……”
“就能怎样?”
“就能看出来他对临浪的感情。”
梧菁笑起来了,“他们共同出生入死,正将和自己的副将感情都会很深,临浪当时无依无靠,二人亲近些也没什么意外的。”
晓风摇摇头,“怕不止于此。”
“怎么讲?”
“只是种感觉。都一年了,雷霆也算年纪轻轻便已功成名就,前途无量,竟然还如此牵念于一枚朝廷弃子,他自己必然是明白其中利弊的。我看雷霆的忠诚已有所托,而且颇为坚固,他的臣服,成也临浪,败也临浪,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
梧菁不以为然,“忠于旧主说明这孩子有良心。”
晓风沉着脸道,“人若有良心,既是大福,也是大灾。”
梧菁皱皱眉,没有完全理解杨晓风的话,安慰道,“你别想太多,我们求才关键是人品,雷霆品质干净,就算他一时以临浪为大,并不代表他会挡我们的路。事实上,若真如你所言,雷霆的臣服取决于临浪,倒是送给了我们一个突破点,结果比过程重要。”
晓风并未放心,道,“长远来说,只怕是有了隐患。雷霆没那么多心机,也没那么多实力,就是有个万一,也在掌控之中,但临浪就是另一回事了。当时要招雷霆,我没有想到他会和临浪羁绊这么深。如果雷霆被招募,他必然会牵扯上临浪。”
梧菁听了,犹豫过后,还是坦白道,“其实当初大捷之后,主上便有心招募临浪,觉得此人绝非凡尘俗子,不可多得,只可惜这人先一步离职。后来知道你不喜临浪,便没有直说,主上真正的计划是一箭双雕,所以雷霆今日应下来是好事。”
晓风锁眉道,“这事怎么不早点和我说?我反对招募临浪,与我的喜好无关,而是我确信这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梧菁不解晓风为何如此执着,杨晓风只得道,“我确定临浪是赂极人。”
梧菁一愣,“什……什么?你怎么确定的?”
杨晓风无奈道,“临浪这个人,你见过便知道了。是员猛将,武功了得,招数凶狠,新兵入营便立下军功。我见其表现突出,便特意安排到我麾下。那时候临浪大概也是刚来颜极,还没适应过来,虽有着颜极人的容貌,但还是漏出很多马脚,只不过别人都觉得是性格怪僻的原因,太过另类罢了,否则哪能让这样的人成为少将。”
梧菁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你确定吗?这可不能乱说。”
杨晓风道,“那是当然。”
梧菁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晓风,临浪离职这件事上,你……没有做什么吧。”
晓风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对一个忍受不了苍滨王求和之举的任性人,我能做什么?”
梧菁并不确信,但还是为自己的疑心道了歉,想了想,说道,“现在,身在朝堂上的人是雷霆,临浪暂时不是问题,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另一方面,当年战后确实出现了夜行游女的传闻,游童消失也是事实,说不定临浪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在赂极杀出一条生路,如今成年返乡,我们难道要拒绝他们回家吗?”
晓风有些无语,摇头道,“你总是听些民间故事,那都是传说逸闻罢了,怎么能信?”见梧菁不服,晓风只得叹了口气,顺其意思,说道,“假定真有其事,这些孩子已经消失了十年有余,横跨人生最重要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人必然已被环境重塑,从生父生母那里继承的怕只有容颜了。这样的少年回到苍滨,看似返乡,实则远行。”
梧菁怔在原地,心跳空了一拍,耳畔不禁回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大笑声,那个夜夜在梦中追逐的笑声,那个再未能拥入怀中的笑声。这样说来,他唯一的妹妹,就算奇迹般的生存,奇迹般的回家,也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了吗?难道,他的年少无知就如此无法被原谅吗?
晓风见其神色异常,以为是因为临浪,竟不知梧菁为此这等用心,便缓和地示好道,“不管怎么样,我确实同意你说的,别的我们现在也顾不上,还是按计划行事吧。至于临浪,我们到时候再说,你也不要担心了。”
梧菁很快恢复常态,温柔一笑,“啊,好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昨天有事没有做完……今天天气真不错。”
他们脚下的路正被金乌照耀,日光万里,只有微风轻轻卷携来几丝清云,这般明亮似乎已经有千年不曾遇到了,而远远的街角,一群孩童在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凉江祠,傍水畔。
血满池,独木弯。
黑风起,百兽现。
花攀枝,叶延绵。
凤来息,龙涅槃。
极乐地,朗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