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最终竟会这样发展。不要说当时，就是在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一段时光，我都会产生怀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曾经我自豪地以为自己的人生轨迹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自我的意愿和安排。15岁的我已经很自信地将自己余生一切安置妥当。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逃离了我的完美的规划，打破了我的正常的生活，想来真是匪夷所思：或有人在暗中插手我的人生？那么我所设定的游戏秩序将被打乱了。如果我给诸君直接抛出一个最后的答案，那听起来未免有些荒唐，所以还是耐心听我娓娓道来。
一切还要从十五岁说起，让我们先回到那个风风雨雨的夏天。
那时我还只是个刚毕业的初中生，待在乡下熬着极度漫长的暑假，茫然地等待着远方不知道何时才会传来的或好或坏的消息。爷爷奶奶经常早出晚归，只留我一个人在家，守着空旷的院子，一边逗着猫儿狗儿上蹿下跳一边看着鸡群不乱跑。院里有一棵大槐树，春天会结满灯笼似的淡粉色的花，盛夏则长着密密匝匝的蒲扇般的叶子。我喜欢在正午时铺一张席篾躺在槐树下，阳光正好落在树丛中央，透过叶隙洒下来，淋在我的身上，这样我的身体有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一半是热，一半是冷。我静静地躺在光与影中，裸露的肌肤感受着或灼热或冰凉的触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着的温度里，我清晰深刻地体会到了时间的流失。偶尔有风一吹，那光与影便哗啦啦地跳跃起来，斑驳陆离。我不禁被这种奇妙的无形的力量所震撼了。这种震撼是无法言说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其中的奥义，甚至说即使亲身经历过的人，倘若没有那种特殊的心境也是不能有所感触的，一般人们只会为自己的利益和生计而忧心忡忡，怎么可能会因为阳光普照大地而引发深思呢？但我则不同，我天性异于常人，尽管表面与常人无异。从小学到初中我也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调皮捣蛋，嬉皮笑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都是假的。我为迎合群体而刻意伪装的表情，我为趋炎大众而强行捏造的面具，那些都是假的。只有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收起扭曲的表情摘下丑陋的面具，坦然面对那个最真实最冷酷的自我。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沉默，会沉思，我会痛苦地质问自己：为何我要伪装自己，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为何我不能撕下虚伪的面具，做回最真实的自己？但我知道我不能，我害怕失去，我害怕孤独，所以我仍然要去伪装，去迎合，去笑。
那个夏天，我淋了一场很大的雨，发了一次高烧。病好了，天晴了，从城里传来消息：我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我忘了当时自己有没有兴奋地跳起来，但我清晰记得我走出门的那一刻，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一个全新的开始。在这之前我曾离家出走；在这之后我骑摩托飙车差点丢了性命。不过不论过去多久，我都会经常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我跑到后山的一片草地上，躺在软绵绵的草丛中看星星。我想这世间最孤独的，莫过于天上的星星了。它们看起来那样热闹那样繁杂，而实际上却彼此相隔在亿万光年之外。它们被隔绝在漫无边际的宇宙空间，没有空气，没有温暖，没有光明。天上的每一颗星辰都是孤独的漂泊者和流浪者，都有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和落魄感。其实当时我并不完全体会那种后来将伴随我一生的孤独，我只是由仰望满天星辰而引发了内心对于孤独的一种模糊的认知。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个夜晚，我在一个露天体育馆里打篮球，夜深人静，灯火具熄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累得倒在一个铁质仰卧板上，耳边传来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五百公顷大的体育场里唯一的声音。我没有带任何能确定时间的工具，也无有可行的参照物从而对时间进行一个大致的估计。唯一可以称得上工具的只有眼前的一轮明月和满天星斗，但笨拙如我，不能根据月亮的方位和星星的移动轨迹进行加减乘除的运算从而得出与时间有关的量。好在我并不真正需要时间，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时间的存在与不存在完全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我大可避之而不谈，之所以会想到，不是因为关心，而纯粹因为好奇。——那是我离孤独最近的一次，我躺在冷冰冰的健身器材上，看着满天星斗，觉得异常奇怪：今夜的星似乎比平时要大得多，并且分布位置也是杂乱无章，实属罕见。我正纳闷时，一阵风吹过我的耳畔，我的视野里的那片星星竟然动了！我惊呆了。我产生了无数个或荒诞或奇妙的猜想，又仔仔细细寻找了一番北斗星——竟然没有找到！直到我坐起身来再看：那根本不是星星，而是廊下一盏灯照耀着的黄黄的树叶。我心里顿时无限怅惘，我想笑，又想哭，我想把这个“美丽的错误”告诉给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知己，我的爱人；我要对他们说：嗨，你知道吗？原来树叶有时候也可以很像星星呢！我要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拥抱，在他们每个人的脸颊上刻一个重重的吻。但我转身，只有茫茫黑夜，和我的长长的影子。那一刻我终于彻底认清了孤独，认清了这个可怕的恶魔。我想逃离，想自由，想挣脱孤独，但一切都已经晚了。那时候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熟人。我暗自流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目前的我仍然当孤独是一剂良药，一心追寻着孤独。
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妙的梦。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那个梦于我意味着什么，我仅仅记下了那个模糊的画面，而其细枝末节至现在已经全然忘却。梦这东西的确很神奇，当你身在其中时，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清晰；而你从梦境中醒来，一切却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即使梦境与现实的间隔只有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但那一刹那却如一片无法逾越的广袤林海，隔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在这一端，梦在另一端。而我要找到那个梦，就要穿越那片森林。遗憾的是，世界上有太多的森林，我不知道哪片森林属于我。但我坚信总有一片森林的尽头，存在着我的梦境。
那个夏天过后，我终于不再迷茫，我决定做回自己，做回那个最真实最冷酷的自己。我规划好了未来的一切，向世俗向命运公然发起挑战。于是我不再为别人而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应了自己的内心。我沉默寡言，我独来独往，我只活在自我的世界，对一切与我无关的人和事不闻不问。我接受了孤独，也习惯了孤独。但很意外，在高二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闯入我的世界，带给我很短暂的快乐以及很长久的痛苦。我在一点点地改变，但我确信自己没有违背初心，我活得仍然足够坦率和真实。我不必为了别人而伪装成另一幅模样。倘若非要固守一个清高的滥好人形象，我觉得那才叫违心。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让我措手不及。
我爱上了亦心。并且同她睡了。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妥当，但这的确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事实。事情就发生在秋末，短短的十一月。自那以后，我不得不重新带上面具伪装起来，我不得不用无数的谎言将一个不完美的事实包裹起来，我不得不做一些违背心灵的事情以延续这个意外的故事。
2
再次回到秋初的九月，我送走亦心的那个夜晚。她来电话了。
很意外，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震惊更为妥当。我没想到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很激动，盯着那颤抖的明晃晃的手机，我很害怕。这首《轨迹》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了，每次响起我的心就会莫名地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让我有紧张感的一首歌是《挪威的森林》，那是我的闹钟铃声。不过虽然同是紧张，其内涵却大不相同：《挪威的森林》响起来时我总要从梦境中脱离出来，没有选择余地地起床去面对一如既往的现实；《轨迹》响起来时我则要对着手机发呆，又紧张又好奇又期待：到底是谁打电话给我呢？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我一边疑问的同时一边又在心里面默念着：我只期待一个结果。当然，这往往是最不可能的结果。但这次，她真的来电话了。《轨迹》唱到高潮时，我接了电话。
三个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瞬时心弦紧绷，耳朵不由自主地被软化。她的声音棉软无力，又有些沙哑，但依旧那么好听。我们聊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她说她在新学校的学习课程很繁多，时间很紧张，并且饮食不习惯水土不服，她瘦了很多。他问我最近可好，我说马马虎虎，她笑了，说我还是那样，我也笑了。最后她给我唱了两首歌，我道了声晚安，她挂断了电话。我笑着入了梦乡。此后的近一个月里，我们几乎天天都联系，每到深夜十一点左右，我下晚自习匆匆赶回家，准时守在电话跟前，不出半个小时，她总会打电话给我。伴随着逐渐加强的音乐，我的心总会莫名其妙地活跃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春天里的雪，一边感受着阳光的温润，一边悄悄地融化。偶尔有两三次，我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她的电话，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甚至觉得委屈和辛酸。我于是想着打电话给她，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重重顾虑否决了。万一她已经睡着了呢？万一她还在熬夜学习呢？万一她在同别人通电话呢？她总是很忙的，我打电话给她的话会打扰到她，所以还是等她打给我，我永远有时间，我也不怕被打扰。
那几天她心情不好，她和男朋友吵架了，所以她总是对我有发不完的牢骚，抱怨生活啦埋怨命运啦谴责人性啦，反正很是消极。我则乐此不彼地耐心地说着一些自己都觉得无聊的心灵鸡汤，不断地开导她安慰她，叫她不要失望不要抱怨，未来会充满阳光，未来会变得更好。她说，谢谢你，有你这个朋友真好。我很是感到开心。
借我吉言，她跟男朋友和好了，据说是她主动道了歉。她说要感谢我，我说，不用谢，给我再唱一首歌吧！于是她给我唱了一首《彩虹》。此后，她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我打电话给她，她总是在忙。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我终于明白，在她的世界里我只是个小丑，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也许偶尔在无聊的时候会想起来，身后还跟着我这么一个傻子一样的追随者。我拼了命地追着她跑，她转身随便丢给我一颗糖，我就高兴地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其实到最后，我吃下的不是糖，是毒药。而我明知道那是毒药，却心甘情愿地吃了，并且还是笑着吃了。我最终将被毒死。
这就是我坚持初心的结果？
3
中秋节。考了两天试，放了一天假。
夜里对着月亮我拟写了一首词：
水调歌头
周杰伦发了一首新歌叫《说好不哭》，夜里十一点我跑到亦心家去听。说好不哭，我却哭了。
亦心说，你该醒悟了。
考试成绩出来了，我英语只考了八分，因为我的答题卡没用2B铅笔涂而用的是蓝色碳素笔，所以选择题没给分。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也犯了这样滑稽的错误，但那次我考了十八分。我很郁闷：我居然退步这么快。英语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促膝而谈，她语重心长地给我说了一大堆道理。讲真的，我最怕别人对我讲大道理，你不但要频频点头装作一副很认真在听的样子，还要时不时发表一下临时借用的观点表示自己受益匪浅，关键是还起不到什么作用。试想如果每个老师的谆谆教诲都能让学生们翻然悔悟的话，那么哲学家们也就不会带着九分自信高谈阔论了。
我说，老师，道理我都懂，但英语我真无能为力。
老师问我，你尽力了吗？
我沉默了，我从来没有尽力做过哪怕一件事，因为我亘古不变的真理是：做事情不能违背心意，包括学习。我从来都不强求逼迫自己，去接受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枯燥无味的知识。但这些话我没有告诉英语老师，我只是说：我会努力的。我想不明白——我至今都不太明白的是英语老师她为什么要给我钱？我当时惊呆了，可她分明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来一张五十块的人民币，直接揣入我的口袋。不等我推辞她就立刻回绝了我：“这是老师的一点儿心意，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多多用心，不要辜负老师和家长对你的期望。等你将来飞黄腾达了，再感谢老师也不迟！悄悄地收着，不准告诉别人噢！”
即使我后来明白了这不过是老师们惯用的计量：给学生施加压力。但我仍然很难理解她的这一做法。当然我不能以自己十分狭隘的心来过分揣测老师博大的胸襟中有几分的真几分的伪，我仍然很感激英语老师所做的一切。她为了我们的学习真的是费尽了心思，尽管成效甚微，并且有些方法不见得是明智之举，但她用心之良苦是任何一个老师所不能比的。我被“钱”感动了，那一瞬间我居然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能学好英语。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亦心。
亦心说，你该醒悟了。
4
我爸突然造访时，我正坐在床上抽烟。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也很出乎他的意料。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来，因为他几乎从不到我住的这边，一年也就来那么两三回。而我妈，她甚至不知道我到底住在哪里。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业，哪有时间管这些。他们对我很放心，当初租房给我是为了我学习方便。他没想到我会学坏。当然如果按照他好与坏的评判标准，那我早就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了。
他没有打我骂我，我也没有狡辩。我从不说谎，况且这种情况也不是谎言能够解决的。他决定让我搬出来，我们大吵了一架。这是我和他第二次吵架，第一次是在初三，我离家出走的那次。后来在母亲的好言相劝下我认了错，父亲才罢休。
母亲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爸也不容易，你要体谅啊！我第一次见她流眼泪。
父亲铁青着脸抛给我十二块钱。我注意到他食指的第二关节处有一层很厚实的茧。
5
国庆放了四天的假。他们都抱怨假期太短，我心里却暗自叫苦——漫长的四天，我该何去何从？
第一天，我爬了一座山。
第二天，我打了一下午篮球。
第三天，乡下一个朋友来了，他穿走了我的音速7。事实上在四个月前那双篮球鞋是他的，只不过四个月过去后这一事实被我不小心遗忘——或者是我有意将其遗忘。我问他暑假去了哪里，他说去北京当兵，没选上。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走那双本属于他但我却一直据为己有并且心安理得地穿在脚上的篮球鞋。他走后，我觉得自己缺失了的不仅仅是一双篮球鞋——那双鞋确实满足了我不小的虚荣心，可现在，我只剩下一双空袭5，破了两个洞。我的虚荣心也破了两个洞。
第四天，我穿着那双一直都耻于上脚的空袭5去打篮球，我感到无数的敌意——他们的嘲笑声不再单单针对我的球技。我又愤懑又羞赧地逃离了。
夜里，我坐在路灯下面喝朗姆，陷入一个人的世界。我感觉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敌意，来来往往的路人甲们无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甚至有一条黄狗也以轻蔑的余光瞄了我几眼。我气极了，将手中的玻璃瓶重重地摔在水泥路上，瓶中浑浊的液体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摧毁了水泥路表面和谐的色调。
我写了十几首诗，都被揉成纸团丢到纸篓中。
英语老师的教诲。
路人甲的嘲笑。
母亲的眼泪。
父亲的茧。
篮球鞋。
电话。
诗。
……
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刹那间，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那个抱病的姐姐和古怪的妹妹，想我那个完整而破损的家，想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想我被偷过的自行车，想我被老师发站的下午以及我桌仓里剩下的半包薯片……我想我那扑朔迷离的过去和遥不可及的未来：我究竟活出了怎样一番名堂？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在了时间的尽头。可要是真的能消失的话那还倒好些，问题是这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不错，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以为是。我站在现实的桥头，驻足观看身后的风景，倾听流逝的浪涛，我感到不尽的遗憾、懊悔、悲悯……四面八方飘来了白色的浓浓的雾霭，包裹了我。
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与迷茫。再次。
我坐在书桌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看。是《挪威的森林》，我看了不下四遍的书。我想象着自己就是渡边君，正站在ami绵绵不尽的草地和杂木林之间，吹着十月的金风。
渡边君很迷茫。
6
从理发店出来，我买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此时我已经是一个光头了。
我决定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试图找回当初那个自己。
五点半起床，第一个到学校，最后一个离开。我成了全校最勤奋的人。
我不再打篮球，也不再与人来往。我摒弃了所有无益于学习的事情。
他们对我突变的行为很是感到诧异，觉得我一定是受了什么打击，但却又无从知晓一丝半缕确切的信息以满足他们那庸俗的好奇心，因而无不用诡异又略带敌意的眼光揣测我议论我。尤其是那个“马克思”，自从发觉到我的奇怪行径可能会对他第一名的宝座产生威胁后，便也开始早早地到学校，且执意要比我更早，所以我估摸着他可能将闹钟提前了一个小时。每次我推开门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都会暗自发笑：他连这个都要跟我争——可他真的天真地以为我会在乎这个？
亦心对我的行为也不太明白，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她一直默默支持着我，有时候会在放学后耐心等我——我坚持要最后一个离开，至少也要在放学的十分钟之后。
桃子这个心地善良的女生，她见我经常因为学习而忘记吃晚饭，便好几次买东西给我吃。事实上我并非忘记吃饭，而是我本来就没有吃饭的打算——我尝试一天只吃一顿饭（当然不是为了减肥，我已经够瘦了）。但既然人家好心买了，我便也就破例吃了。
对我最不解和不满的人自然是杜衡和陆离这两个家伙了。尤其是杜衡，自从得知桃子买东西给我吃以后就妒火攻心，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他们不明白，我也没有解释。
再次换座位后，我坐在了第二组的第二排，亦心坐在我的前面。新同桌叫南文欣，是个胖乎乎且傻乎乎的女孩——比亦心胖也比亦心傻。她家十分富有，据说她老爸是某个农场的大老板，旗下承包着几百亩苹果地和几千头奶牛。这样的家庭背景在班上恐怕也只有一个女生能比了——那个长得很漂亮但高傲自大，尤其是在英语话剧上演过黛西之后就更加目中无人的林梅梅，她爸是县处级领导。不过南文欣可没有因为像林梅梅那样矫揉造作而被大伙儿孤立，相反，她为人十分真诚豪爽，人缘特别好。坐在她的旁边，我白吃了不少零食和水果。她家有七个姐妹，她排行老五，因此她有四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当她说她们姐妹是七仙女的时候，我很不厚道地笑了，我开玩笑地说：你们就叫“月半七仙女”组合吧！她很认真地反驳我，说她姐姐和她妹妹都很瘦，只有她自己胖，还拿出手机翻开照片给我看，我一看还真是，她们姐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高挑身材大长腿，当然，除了排行老五的她。她说好像她们七个人的饭都被她一个人抢着吃了一样，我开玩笑说本来你们七个都是营养不良，而你经过后天的不懈努力，你终于是正常发育了，她接上说，不是正常发育，是超常发挥。于是我们相对一笑。此后我常常和她开玩笑，而她总是先傻乎乎地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一边傻笑一边捶打我。
到学校后我经常要坐在花圃的大理石阶上等十来分钟，等门卫起床开教学楼的门。门卫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叔，身材魁伟，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但没长胡子，所以面庞看起来十分整洁，简直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他通常穿一身黑色警卫服，看起来十分精明，颇有几分军人气质。一次我下晚自习在学校一个人写作业，一直到整栋楼的灯都熄灭时我才想起来回家。走到学校门口时门卫大叔叫住了我，他很好奇我为什么到校的那样早又离开的那么晚。他叫我在警卫室门口的石椅上坐下，他说他一早就认得我，因为我经常一个人在学校打篮球到很晚，每次都要他提着手电往出去赶，他记下了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他和我们班主任老马很熟，于是我们就学校的几个老师聊了一会儿。他又叫我到警卫室里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水。他问我抽不抽烟，我说我不抽。他说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我表示同情。他还问我父母是干什么的，家住在哪里等等。他还问我要微信，可惜我没有。他太过于热情以至于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独来独往的那段时间，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7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完成了。
将近一个月，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四个小时。我靠着一包又一包的速溶咖啡，度过了一个接一个的夜晚。就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完成了。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在那之前我从无那样疯狂的想法——我甚至一度厌恶那种事情。但就在那一夜，不，就在那一刻——我翻看《挪威的森林》：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我默默想，“我是不是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呢？”
属于我的那片森林在哪里？
整整一个长夜，这个想法就像梦魇一样缠着我，让我不能安心入睡。我不断地发问不断地思考：属于我的一片森林在哪里？黎明前我突然惊醒，带着梦和夜的余影，我做了一个决定：
写小说。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的内心缺失了什么。我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深渊，因为对过去的不断怀疑而导致我看不清楚未来的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所缺失的是别人无法给予的，唯有我自己才能救赎自己。我意识到我必须做些什么了，我不能一味地逃离，靠着诗歌寻找精神的寄托。我必须面对并不浪漫甚至残酷的现实，我必须写小说，记录已逝去的过往，记录内心的迷茫，记录“我”和“她”的故事。
将近一个月，我倾江倒海，费尽浑身解数，只写了两万余字。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把过去所有想说而不敢说不能说的统统写了出来，我把过去诸多的心酸抱怨不如意统统写了出来，我把过去失去的不能挽回的以及不曾拥有的统统写了出来。我将心事诉诸于笔墨袒露在纸上，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我把那本书取名为《黑夜黎明》，与诗歌一并存放在床头的盒子里。
那之后我彻底地病倒了。
在一节体育课上由于运动过度，我当场混了过去。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血压过低：低压40mmHg，高压80mmHg。
我请了五天病假，输了三瓶15AA。
我再次归来时，穿着一双全城7，精神焕发。
我手里提着一瓶二锅头，腰里揣着一盒黑兰州，去了陆离的寒舍。杜衡也在。一番开怀畅饮倾心交谈后，我们和好如初。
但亦心又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放学后跟着陆离和杜衡走了，忽略了她。
8
亦心的房门开着，门帘下垂，一方斗米黄色的灯光从毛玻璃窗户中溢出来。我掀起门帘走进去，亦心正坐在塑料凳上洗脚。
她对我的突然造访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洗脚呢？”
她没有回答，我看她在憋笑。
“咋了，想笑就笑嘛。”
“哼，”她撇了撇嘴，“就知道你会来。”
我习惯性地坐在她床沿上，看她擦脚，洗袜子，倒水。
“让开。”她把我用手推扯到一边，自己一步上了床钻进了被窝。
我仍然坐在床沿上，盯着她。
“你怎么还不走？”她一手摆弄手机一手推促我。
“为什么要赶我走？”
“你就不该来……你来干什么？”
“给你道歉啊。”
“你滚吧，我不会原谅你。”
“薯片吃不吃？”我一边掏书包一边问她，“好几块钱呢。”
“一包薯片就想收买我？”她忍俊不禁地说，“快走呢！”
“辣条呢？”我又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一包的两包辣条。
“这个可以考虑。”她伸手接了，“你，坐那边去，别当着我吃辣条。”
我只好坐到了写字台旁边。
